这个噩梦让崔四惊醒过来,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剧烈呕吐起来,胃里什么都没有,酸水反反复复侵蚀着她的喉咙,让她?原本尖细的嗓子,变得有些哑。
崔四差一点就要?完全屈服,饥饿太可怕了,她?本来会烂成?一团可以被重塑成?任何模样的泥,但因为这个噩梦,她?突然地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就在这时,崔机死了,予她?骨血的人?又?死了一个,而这,居然带给她?一点自由。
崔四彻底从祠堂里走出来的那一日,是崔三将?要?远嫁扬州
的时候。
崔三提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解除崔四的禁闭,除了这一项之外?,婚礼的规模,嫁妆的多寡,她?没有过问一句,听到因为仓促和种种忌讳而要?做的让步和委屈,崔三统统平静应好,然后看向崔四,笑了一笑,道:“这些都是不?要?紧的。”
“那什么是要紧的呢?”崔四问。
崔三心里是有一个答案的,但她?张了张口,眼神渐渐变得空洞。
“要?紧的,不?由我们做主。”
崔三给崔四留下了一些东西,两箱子的散钱,不?忍见骨肉分离所以留下的几个仆人?,甚至是京城里的几间私产。
跟留给崔七的东西相比不?算多,但崔七还是很不?高兴,闹起来的时候,崔三就那么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坏掉的瓷偶。
“阿姐去扬州,不?是嫁人?,是做细作去了。”崔三从马车里垂下一只手?,崔四走过去牵住的时候,听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但还没等崔四反应过来,马车就驶走了,那只手?脱了出去,再也握不?到了。
她?的那句话像是一个预兆,崔四也在祖父跟前领了做细作的令,设计着博到了崔司记的同?情与怜悯,跟着她?进宫来了。
崔四觉得自己做得很拙劣,但崔司记的每一个反应都恰到好处,每一句话都正中下怀,完美地像是在给她?搭戏。
“这话倒是不?错,皇城也是方寸地。但野兽在草场上角斗,撕咬富贵权力,跟斗鸡在笼里互啄,替赌徒争输赢,这两者还是有些差别?的。”崔司记的语气?很平静,眼睛里却亮着一点兴奋的光芒,“这宫里的女娘是宫婢是女官,但却不?是妃嫔也不?是什么侍妾。你?知道这有多新鲜吗?”
崔四默了一会,压抑着好奇问:“六局二?十四司,如今都是什么样了?”
“原本尚书省以六局管二?十四司,如今没了后妃,尚服局下的司宝、司衣、司饰、司仗这四司的女官、女工们就用不?到那么些了,其余四局也是如此,裁减下来的人?手?都并入了尚宫局,尚宫局才是大?改了。尚宫局为六局之首,统辖余下五局二?十四司,原本其下的司闱司掌宫内管键(钥匙和锁),承天门街东西两侧官署各门各库的开闭,司闱司也会有一份记录。司薄司原本只掌管宫人?的名籍俸料,如今也管北衙军、监门卫、女官。”
崔四听得认真,在崔司记停顿的瞬息间,她?忽然蹦出一句话,很愚蠢,很不?过脑子。
“可以说?得这样详尽吗?”
崔司记站定,侧过身看着崔四,然后笑了起来,像是平淡面?孔上忽然开出了一朵花。
崔四愣愣看着她?,觉得这似乎是崔司记的第一个笑。
其实崔司记才是她?们这一辈的长?姐,崔伯父嫡长?子的嫡长?女,是崔四名副其实的大?堂姐。
崔四想起她?的名字——念恩,太动人?的一个名字,而她?——崔四,简直无足轻重到了极点。
‘崔大?、崔三、崔四、崔七,哈,在这方面?来说?,还真是一视同?仁。’
此时她?们已经走进了内宫六尚局的所在地,崔四抬眼望去只觉得眼前的建筑屋檐深纵高远,屋瓦青黑肃然,门窗朴实无华,整个官廨看起来十分庄严大?方。
官廨里所有的颜色都来自女官们身上各色的官服官袍,以及各种点缀在庭院、窗台、墙角处的植物花卉,诸如紫薇、杨柳、木芙蓉等等。
“尚宫局司闱司着嫩鹅黄、石绿,司薄司女官着庭芜绿、细叶黄,司记司女官着青玉白、暮山紫、明茶褐,原本掌宫内诸司薄书出入录记,复合审署后落印授行,如今也在圣人?御前伺候笔墨,草拟圣旨。司言司女官着莲红、蜜合、朱石栗,原本掌宣传启奏,凡节令外?命妇朝贺中宫而已,如今传的是圣人?谕旨,监管旨意落实,凡节令天下贺圣人?。”
崔司记自己就是司言司女官出身,后来又?进了司记司做司记,回崔家那日就是她?自己给自己传旨,带着一帮羽林卫进崔府东院,将?海经院护得水泄不?通!
那日的场景崔四没有亲见过,但她?看见听见嫡母、叔母、嫂嫂、姐姐神色与言语里的不?满、畏惧,她?想着,崔司记那一日该是如何的威风啊。
在官署里短短瞧了一盏茶的功夫,女官们各有差事,进进出出有条不?紊的,但她?们都来向崔司记见礼,司言司、司记司两司的女官待崔司记更是分外?敬重,连带着崔四也沾到了光。
六尚局的官廨是扩建过的,为了方便?管理北衙军的事宜,在靠近大?明宫的东内苑里也有一个分部。
“那原先后妃的居所都空置了吗?”崔四对这一切都感到新奇,官署是那样威严,但女官们花样的裙衫又?令她?感到一种柔软。
“太妃们还住在西内苑。”崔司记道,目不?斜视地走过一个向她?卑躬屈膝的内侍。
“内侍省如今都没什么用处了吧?”崔四有些想当然地说?:“做些粗活重活?”
她?们穿过一片飘香的丹桂林,走进了一间非常雅致的庭院,远处树木疏影里,还能瞧见别?的小庭院,隔着恰好的间距,也有小路好走,一处一处,都是高阶女官的住所。
“有用啊。”崔司记的语气?里有一种崔四听不?懂的戏谑,“还多了一项择选侍宠的要?紧事呢。”
“侍宠?”崔四脑子里先闪过了猫儿、狗儿,然后就瞧见那院里喜迎出一位样貌清秀的白衣郎君。
“司记,您回来了!”他的声音是男儿的沉厚,但音调却扬了起来,如后宅妇孺看见郎君主心骨回来了,自觉有了依附时的惊喜叫声。
他长?得也并不?女气?,眉目俊挺,比崔司记高大?半个头。但他那讨好的神情,殷切的姿态,又?分明是个女娘。
‘女娘,是可以塑出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