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我便忆起一句话。那日在柳庵破庐,刘兹佩一面煮粥一面与我说的,平平的一句话。
“知其不可而为之。
“知其不可而为之。他们全都知道的。大唐将要尽,自己也将要尽,救得了一次,救得了百次,将大唐三百年延长至三千年,三万年,可对于亿亿年寿命的天地而言,终是不足道的霎眼一瞬了。因而救一次与救百次无区分,三百年三千年三万年也无区分,有区分的只是这个作为,这个当下,这念起形动的一瞬间。即便像吕渭那样,寿命无边无限,却也希冀,从漫长的无意义中味出有意义来。
“我想我此前是全错了。我以为,宇宙既如此浩瀚,人既如此微渺,人便不可能以其微渺去碰撞眼前的硕大,那是徒劳无功。可反过来想,浩瀚一定胜过微渺么?永恒一定胜过须臾么?无限一定胜过有限么?什么是徒劳无功,有功又是如何?‘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如若变转视角,更换心境,安知微渺之中没有浩瀚,安知须臾之中没有永恒,安知有限之中没有无限。
“都在人为。
“江郎,对不住,我骗了你。此前说吕渭的计划是幻觉、是执念,虽不是虚话,但我还有更进一层观点在,便是幻觉之外没有其他,执念之外没有其他,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离了这其中,也就没有人的所在了。
“我也欲往自己的山与水去了。蹉跎这许多年,终于醒悟这一层,江郎且祝贺我罢。写这封信,是要与你作别的。不单是与刘兹佩,也是与你。今晚这一夜很是畅快,与你同行一段,我很珍惜,只叹时间太短,不及与你交谈更多了,只得用此一信件相托,开头本已思想着将文路按捺的,写着写着还是透出这许多老气来,便在此歉过了。
“不必惦挂我,见了你,我这一千两百年的尘埃,都已落定了。
你的一夜友人蓬蒿再拜
”
日头已经高高升起。
白灿灿的太阳光斑落在信纸上,大片大片的字都蒸发了,只好掩上手掌,在五指掌心的阴影下看。这时四围的鼎沸人声渐起,最嘹亮的就是胡商的叫卖,间杂几声皮鞭抽打,料来卖的是奴隶;一街上不走动的,有磨剪子蒸包子剪缎子,七七杂杂许多市声,走动的便是哄闹的行人声语,间或一头黄牛哞哞经过,留下粪味;东北首五丈处的陶瓷商兜售他的商品有些时候了,东南首右手侧一个中年妇女才刚刚开始扯开她的嗓子,想要砍价。
江两鬓昏昏从纸上抬起视线。
晃过眼前的熊浣纱。往上,直出这闹市,再出这人间,到了九霄上,望那一轮灼热的青天白日。
恍然以为是梦中。
“李蓬蒿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到这句话。
猛一回神,视线复又垂落回来,胡商,皮鞭,剪子包子缎子,哄闹行人,拉稀粪的黄牛,陶瓷商,买菜的女人——一切又都明晰了。
他搽搽鼻头,然后霎霎眼。
再搽搽鼻头,再霎霎眼。
就这样好几个来回。仿佛鼻子里进了棉絮,眼里揉进一颗豆大的沙子,只好不停地搽着与霎着。
一段时间后终于抬起了头。双目瞠红,与眼前的熊浣纱对视。足足有五顷。五顷一过,眼眶又迅速湿润,于是赶忙再低下去又一阵搽与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