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钗——他们王家本来的嫡女,也就此成了你的姐姐。”
一字一句,剡溪,竹林,萧翁,王府,红灯,石狮子,都在瞬息间纷至沓来。李抚琴捏紧拳骨,感到往事翩跹,如今一刮刮掌在她的脸上。
“建中三年,你二人相携踏春,在那郊外遇见一户京兆人家,嬉笑之间,对家的一个公子哥看上了你李抚琴。后来他们要奉旨还京,便顺势对你们提出婚约,指名道姓,要王家的二女儿。”
“二女儿”三字刻意咬重了音。
吕渭停下来,偷眼向李抚琴看去,后者眉目低垂,稍有些愠愠的,但更多的是逃避。
显然她并不想听;但吕渭却偏是要说。
“郎才女貌、你情我愿、门当户对,本是大好喜事,谁知道,第二年——泾原兵变,你母亲李冶为朱贼赋诗,骂名遍及天下,你从此成了逆民之后!这么一个烫手山芋,王家开始惶恐,把你嫁过去万一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你的身份败露——那对他们就是杀头之祸!”
语势迭起,潮潮直达浪尖。到最高处时,兀地一个停顿,叫人瞬间屏息。
“所以,最后王宝钗代替你嫁了过去。”
轻声溜气,仿佛是惊洪后的一场潺潺细雨。
不多不少几字,听来却是雷霆万钧。武大、韩提子、张龟寿三人默然对视,都自看到彼此眼中铺天漫地的惊愕:
两个女子之间,竟有这样一番波澜过去。
那边的李抚琴早无声堕下了泪。
王宝钗代嫁那年,她十四岁,在哭天抢地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一注悲腔无处发泄,只能眼睁睁看着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姐,穿了原属于自己的紫罗嫁衣,登上前来迎娶她的红花轿子。
此后她与王家再没了任何联系。
本来已经凉薄,知道母亲毕生所历后,更加绝情寡欲,十多年来一门心思,只在读书仕进上,天长地久,也便渐忘了过去。然而老天爷有意捉弄,竟在这么多年辗转之后,又让她遇上了王宝钗。
“我没料错的话,你现在袖子里,应该有一枚金碧玉兰珠花吧。”吕渭说道,“那是两年前你来礼部省试遇上王宝钗的时候,她给你的。”
这一信息给出,先起反应的是边上的武大。
“金碧玉兰珠花?”他懵懵然想起早前在东北书库内的情景。
“这一枚珠花,原本该属于你——王宝钗跟你说,她的郎君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当初那个‘王家二女儿’。迎亲,请柬,婚礼,洞房,一切一切,都不属于她——可是没办法,你是逆民之后,他也不可能再悔婚退亲,公然向天下昭告王家偷梁换柱!”
“——所以只好如此。假夫妻,过得久了,也有了真感情。王宝钗就说她这一点最对不住你——本来不应该的,她夺人夫君、抢人所爱,虽然一切非她本意,但过后她偏偏真情实感无法控制刻骨铭心地陷入了这段偷来的婚姻——”
“她爱上了她的郎君!”
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可在此情此景下,却分外显得幽咽难捱。
偷来的婚姻、偷来的人,本当各自安分,守着心中的楚河汉界清清楚楚,一份对眼前的郎君,一份对远方的姊妹。可是时间是慢性毒药,自以为守住了界线,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爱入骨髓、病入膏肓。
所以说对不起——交还那枝珠花,告诉她,这是你的,他等的人,也一直是你。
吕渭:“说这话有个前提,那就是王宝钗自己已经身患重疾。她知道时日无多,所以在临终前,想了结这一桩陈年孽缘,把她的郎君,连同这枚珠花交还给你。”
李抚琴脸上扑簌簌一闪,豆大的泪珠断线落下。
“可她说这话还不知道一点,那就是她的郎君也爱惨了她——她要将人推开,成全自己的丈夫和妹妹,可不知道她郎君已经对她死心塌地绝无转圜。即便是应了娘子的要求,带上一枝银头发簪来考这进士科,好如娘子所愿跟曾经心悦的人见面,但也知道不会有结局,一颗心,还是在病榻的糟糠之妻那里——”
语骤顿,吕渭跟着回过身来,望向一直沉默凛色的晏梓人。
“我说的不错吧,晏郎。”
所有人霎时愕目向他看去。
其实已经有些猜到。毕竟吕渭那举止互动、言语牵连,已经是放在台面上明示。然而乍然揭露谜底,还是不免有些难以置信。
谁想得到呢——晏梓人和李抚琴。
不过确实是早有迹象的了。从“卢肝照”身份败露前,晏梓人就一直很清楚李抚琴的女子之身,对其处处照顾;不管是众人在决定是否救人时起争执,还是执行已定的救人计划去给金吾卫灌药,两人始终站在一起,形影不离;他们同进同出,或前或后,拌嘴,商量,保护,扶持,看在旁人眼里,都是有一种暧昧若有若无地存在,甚至武大私下还与韩提子调侃,说晏老弟看来是憋不住,想要“红杏出墙”了。
可是再如何暧昧,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个人:一个姐姐、一个妻子。
晏梓人从头到尾都知道,所以也从头到尾都在自我警醒;李抚琴,初始时并没有认出:眼前这个瘸子就是当年一起春游的倜傥公子哥——晏梓人断脚在那之后。但渐渐从晏梓人亲昵自己的种种表现,结合王宝钗先前说的,她的郎君也恰要参加科举、预备撮合他们见上一面,也懵里懵懂猜出了十分。
没有芳心定是假的,但也是按捺。
“说你们彼此没有情意,那是绝无可能;但要说明白这情意有什么深浅,也是件难事。”吕渭侃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