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航道:“这楷书是闺阁笔迹。”众人看这两首词,情文互至,秀韵天然,赞叹不已。子玉道:“这第二首也像闺阁口气。”子云道:“不要是他夫人题的么?
这两首像是唱和的。“仲清道:”未必,如果是他夫人写的,怎肯给人?“
次贤道:“这话说得是。”诸名士在园内谈心,却说那聚星堂上,王文辉见诸名旦一个不来,颇觉岑寂,又不好意思去叫他们。想蕙芳在帐房里,便叫了他出来。蕙芳也累苦了,乐得出来歇歇,便到文辉席上来,就在文辉旁边坐了。此处是两席,那席是刘守正、周锡爵、杨方猷,这席是王文辉、陆宗沅、张桐孙。
文辉道:“这几天我知道你也累极了,所以叫你出来歇歇,此刻也应没有什么事了。”蕙芳道:“也没有什么忙,借此倒可跟着张二爷学学。那张二爷实在可以,大大小小,没有一点遗漏。”陆宗沅道:“这是张老二的专门本事。大概遇着这些事情,这帐房非他不可。”文辉问蕙芳道:“你将来打算怎样,也要立个主意。
我若能放了外任,你同我出去罢,我就请你管帐。“蕙芳笑道:”管帐?我才帮了几天帐房,已经闹得昏了,还能与你管帐呢!我倒有个主意,而且还有几个人也愿来。我想开个古董书画铺,兼卖绸缎、纸张、花绣、香粉、花木等类,这些物件都到苏杭去置办。房子也有现成的,度香有所空房子近着他住宅,也有个小花圃在内,看大家凑起来,如果凑得成,倒也有趣。我们也不想发财,不过借此安了身,几个相好聚在一处,也省得四方离散。“文辉道:”很好,我也愿来一分,我来与你掌柜。“蕙芳笑道:”我请不起你,你是就要放督抚的。你如果有不要的古董搬几件出来,借光摆摆罢。“
王文辉道:“有、有、有!如果我放了督抚,我难带的东西都与你留下。”
蕙芳笑道:“难带的东西想是粗笨的,你不要拿些木器家伙,什么铁炉子、铁火盒,寄放在我处,我是不领情的。”陆宗沅、张桐孙笑起来,王文辉也笑,把扇子打了蕙芳一下:“你薄我,这还了得。”蕙芳也笑。文辉手弄长髯,蕙芳道:“你那胡子怎么倒黑起来了?想是遵姨太太命染黑的。”
文辉笑道:“这更胡说了。”便自己看看胡须道:“老了,你们这些少年人,虽然与我们讲些顽笑话,心上是很嫌我们的。”
陆宗沅笑道:“你不要带着人说,我们的胡子不是染的。”
那边席上的刘尚书、周锡爵、杨方猷都笑起来,惟有张桐孙是个道学人,不会顽笑。周锡爵道:“质夫,你那乌须药的方子,可是你孙亲家传你的?”文辉道:“他那几根胡子,要用什么乌须药?”既而一想,便大笑起来。陆宗沅也明白,也笑了。
刘守正与杨方猷不解其故,连声的问,文辉就将亮功女儿漆头发的一事讲出来,听得众人皆笑,连张桐孙也笑起来。周锡爵道:“既是这么着,质夫,你何不到班里借个假胡子带着,省得这乌黑的东西,沾染了你们如夫人的脸。”刘守正道:“这一染,就直染到胸前呢。”文辉道:“嚼你的舌头。”陆宗沅道:“怎么你把这尺寸都量得清清楚楚的?”蕙芳道:“带着假胡子好。你索性把真胡子剃掉了,出门时带了假的出来,讲房时就除下,不更好看么?”大家又笑,文辉把扇子在蕙芳肩上打了两下,笑着骂道:“你这尖酸刻薄鬼,怪不得田湘帆被你管得服服贴贴,一强也不敢强。但你也只有今天一天了,明日就有个真状元夫人来,看你又怎样?”蕙芳脸一红,道:“岂有此理,这是什么顽笑!”周锡爵道:“媚香不要理他,你到这里来,咱们谈谈。”蕙芳到那边席上去打了一转通关,又到这边来打了一转。张仲雨又把蕙芳叫了去了,诸人已坐了一天,到迎亲时刻尚早,也各自暂散。
那苏府繁荣不能细述。明日辰刻,春航先行了亲迎之礼,随后子云并一班迎亲的押了花轿到苏府来,一切交代排场已毕,花轿回来,一路笙歌鼎沸,仪从纷纭,满街车填马塞,好不热闹。进了门,请出新人,拜了花烛,珠围翠绕,玉暖花香,说不尽富贵风流,温柔旖旎。外面那些宾客及诸名士,又足足闹了一日。
到晚间春航进房,见了新人,果然应了子云的话,真像蕙芳,便万种温存,十分美满,真是佳人才子,玉女仙郎,占尽了人间香福矣。
明日,苏夫人请了他大姑奶奶浣香与徐子云夫人袁绮香去陪新,吃扶头卯酒。
田太夫人请了王文辉的陆氏夫人,带了他大姑奶奶蓉华并媳妇孙少奶奶佩秋,又请刘守正的夫人,没有来,他媳妇吴少奶奶紫烟来了。周锡爵、杨方猷、陆宗沅的夫人都辞了。
却说华夫人清早起来梳妆,群珠伺候打扮停妥,华公子进来,在妆台边坐了一会,忽然笑道:“不知二妹心里此时怎样,还是苦,还是乐?”华夫人笑了一笑,道:“亏你作姐夫的讲出这句话来。”群珠也都微笑。华夫人见公子的手内扇子,不是前日写的那一把,要过来看了一看,把这词念了一遍,道:“好词。这扇子那里来的?”
公子道:“是陆素兰的。我爱这首词,所以带了他回来。”
华夫人道:“这首词甚好,但不像是送朋友的。若送朋友,怎么有这‘只道今生常厮守,盼银塘不隔秋河汉’呢?若说夫妇离别之词,又不像,说是赠妓的,也不甚像。然而语至情真,却有可龋”华公子笑道:“你真好眼力,这一评真评得不错。这首词是一个人送琴言的,可不是夫妇不像夫妇,朋友不像朋友,妓又不像妓么?然而写这片情,真写得消魂动魄。”华夫人道:“是度香作的么?”
华公子道:“不是,是梅庾香,就是琴言向日的知已。”华夫人问道:“前日我写的扇子呢?你不要给人瞧。”华公子听了这句话,方想起给了素兰,就是这扇,心中甚悔一时没有留心,只得说道:“我不与人瞧,我恐扇旧了,已收起了。”
华夫人也不疑心他给了人。将要出门,带了宝珠、爱珠、蕊珠、珍珠、明珠、掌珠六婢,又带了小香儿与两个仆妇。此时新秋,天气尚热,也不须多带衣服,带了一个小锦箱、一个锦匣,装些花钿脂粉。外面叫一个老年的管家骑了顶马,金龄、玉龄、兰龄、桂龄骑了跟班马。华夫人出房到内花厅,就坐肩舆,出了垂花门,上了车,另有车道。绕过大堂,家人方上马,随后八辆大鞍车,坐了群婢。
雕轮绣□,流水一般的出城。来到了田宅,众夫人已到。田老夫人迎下阶来,群珠扶拥着夫人进来。田老夫人一见,真是仙娥下降,玉女临凡。走上台阶,田老夫人一把手挽住了。众夫人出坐相迎,华夫人略略照应。管家婆铺下红毡,华夫人行拜见礼。田老夫人再三推辞,执定不肯。华夫人拜了,田老夫人也还了拜。
然后与众夫人相见,除了徐度香的夫人之外,都不认识,徐夫人一一告知,都相见了。然后请出新人来拜,见了婆婆,又与各位夫人也对拜了。六珠婢磕了田夫人的头,又与新人叩头贺喜。苏家赔房的一群丫鬟、仆妇十七八个,还有许三姐,都到华夫人面前来叩头,把三间花厅挤得满满的了。
鼓乐开戏,请新人正席居中,东西分了两席,田夫人定席,徐夫人坐首席,徐夫人道:“老伯母怎么将侄女当作客了。这首席该定新亲,是要华家妹妹坐的。”
田老夫人只得让华夫人坐,华夫人道:“这个侄女如何坐得?”即对徐夫人道:“姐姐,我姐妹不知叙过多少次了,怎么今日忽然推起来?”徐夫人道:“往日我就僭你,今日妹妹是新亲,况且你老远的出来,我又近在此,我如何僭得你来?”
华夫人道:“今日姐姐是家母请来陪舍妹的,叫妹妹跟着姐姐过来,怎么今日倒要让我坐呢?”徐夫人笑道:“我今日与你让定的了,非但我不坐这首席,连那边首席我也不坐。那边自然要让王老伯母的。”田老夫人道:“这个贤侄女太谦了,若序齿呢,自然是王太太,但是老身请来作陪的,只好委屈些了。贤侄女不必过谦,从直些罢。”徐夫人那里肯坐,便道:“老伯母吩咐,侄女就坐那边,这边是一定不坐的。”便走到西边去了。田老夫人见徐夫人决不肯坐,只得又让华夫人,华夫人又与徐夫人让了好一会,让不过徐夫人,经陆夫人也帮着田老夫人劝,他只得坐了。陆夫人坐东席第二,刘少奶奶坐第三,王少奶奶坐西席第二,颜少奶奶坐第三。田老夫人在东边作陪。陆夫人对田老夫人道:“太太,那边不用你过去张罗了。”便叫蓉姑道:“你在那边代作主人罢,省得田老太太走来走去的费事。”田老夫人满面笑容,站起来说道:“若得姑奶奶张罗,就妙极的了。”
说罢便福了两福,蓉华连忙还礼。陆夫人道:“太太实在多礼,小孩子也当得起你这么着?他们姐妹聚会还高兴不过,只怕你老人家过去,倒拘束了他们。”
田老夫人见新妇这般天姿国色,不觉喜动颜开。再看华夫人,真是同胞姊妹,一样娇柔,分不出次第来。看他们二人,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想不出来,惟觉眼中很熟,想去想来,原来有些像苏蕙芳,怪不得像见过的了。看徐子云的夫人袁绮香是冰肌玉骨,雍容大雅,真是林下风流,与子云恰是一对佳偶。刘少奶奶娟秀可爱,颜少奶奶秀丽超群,甚是洒落,王少奶奶静婉和妍,与刘少奶奶仿佛。
再看那陆夫人,虽是四十以外中年人,骨格风华,穿衣打扮,尚极美丽。两颧微露,脸上生了几点雀斑,若远远望去尚是一个绝代佳人,像个智慧聪明、才干出众的人。
陆夫人道:“想我太太真有天样大的福气,生这个状元儿子,娶这个天仙媳妇。你老人家只怕是王母下凡,灵妃转世,所以有这些仙子、仙女跟了你老人家下来。我们虽不算蟠桃会上人,今日却也沾了多少光,托了多少福。”田老夫人笑道:“我看太太的福气也就是全福了,自己是正二品的诰命,到一品也快了。膝下佳儿、佳妇朝夕承欢,还有两位千金在家,东床又皆是人中英浚大姑爷已是极好的了,前日我见二姑爷这个品貌,谁还赶得上他!学问是小儿佩服得很的,下科怕不是一门三鼎甲么?”
陆夫人欣欣笑起来,道:“据太太在外面看我,我原像个有福气的,殊不知一家就是我一个人操心,还要照应到外头的事呢。我们老爷,他是不管家务的。至于儿子、女婿却也不算不好,但此时都还未中。我想起来,我只怨我们老爷,去年偏偏作了主考。我早料着有这件事,我劝他先告一个月的病假,躲过了这个差。他执意不肯,倒说收了几个好门生,也与儿子、女婿中了一样。你看如今是一样吗?依了我的话,三个人进场,难道一个也不中出来?所以被他误尽了。八月内又听得考博学宏词,这也是百年难遇的,考中了也可作翰林,但知道考得中考不中呢?设或又派了他作起主考来,那就是坑死人了。太太你将我来比你,若论上半世呢,我也将就,论下半世,只怕就差得远了。”
华夫人与刘少奶奶听他这一口清而且脆的话,听得甚有趣。又见他卷起大袖子,手上金钏、金镯碰得叮叮????,那一种精明爽辣的样儿,倒也可爱。那边徐夫人笑道:“伯母倒也不必自谦,我看你们两位,一位是东华圣母,一位是南岳夫人,正是敌体。”新人坐了一坐,早已告退。这边太太们讲得好不投机,底下是许三姐张罗。徐家的红雪、红莲、红香、红玉、红梅、红月、红露、红□八个,并华家六珠,与那些家人媳妇丫鬟们,整整坐了八桌。这八桌里头,有会说会笑的,有会喝会吃的,有抿着嘴不开口的,有缩着手不动箸的,各人有各人的模样。
三姐八面张罗,满场飞舞。
正席上听了几出戏,放过了赏,散了席,太太奶奶们都到新房中坐。华夫人与他妹子说了好一会话,然后告辞。徐夫人要留他逛园,华夫人说晚了,改日再来奉拜罢,遂带了群珠登舆而去。徐夫人也即告辞,陆夫人同了女、媳回去,刘少奶奶也回,田老夫人一一相送。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