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目示意,侍女便去相扶。二人谢后入座,魏徵心中称奇,这位义成公主看上去可不像是被迫和亲柔弱无依的公主,这精气神明显在突厥能说得上话,长孙晟传授的资料果然不错。这样更好。
他笑道:“哪里是什么大才,不过是流露江湖,得到李家二郎的赏识,替他管些买卖罢了。近来两京之中有了新奇的琉璃宝镜,郎君便想趁通商之机,送于公主。”
他向长孙无忌看了一眼,长孙无忌起身,将手中捧着的木匣交给侍女,侍女又捧到义成公主面前,得到许可后打开。
义成公主不觉一讶。
匣中是一面金银为框架的手持镜,清楚映出她的面容。草原风雨,已经催得她生出皱纹了。魏徵继续道:“这是方便日常所用的梳妆镜,我们车上还有等身高的穿衣镜,怕路上碎了多带了几架,侥幸大多保全了,还请公主派人去取。”
“果然是宝镜。”义成公主没有多看,让侍女好生收起,微微一叹:“离京已十四载,京中风物久违矣。魏先生,长孙小郎君,在我帐中说话不必顾虑,这都是我从大隋带来的人。有异心的,已经埋在了土里,生出的草都被牛羊啃食了多年。有什么话,你们就直说吧。”
她看了一眼长孙无忌,带上了几分长辈的慈爱,“当年长孙将军与我议事,也曾见过她们。”
这便是向他们保证这些侍女的可靠性了。魏徵不由生出敬意,这位义成公主果然有手段,他心思微动,问道:“敢问公主,我听说可敦会有自己的部落和牧民,能参与可汗的议事,这是真的吗?”
事情当然是真的,但有的可敦并不能真正掌握作为可敦的权力,有的却可以。魏徵这样问,实际上问的是义成公主有没有自己的势力。
义成公主自然听得出来,微微一笑:“当然是真的。若是可汗亡故,以谁为新可汗,我也能说上两句。”
现在还不能由她作主,但义成公主自信,再让她经营十年,她甚至可以左右继任可汗的人选。就算现在她也在关注有继承权的人,万一现在的丈夫死了,她就算不能自己选,也不愿意什么都不做。无论如何,收集信息都是必要的。
长孙无忌微惊,没想到这位和亲的宗室女居然这么有手段。他不由想起父亲讲过的史事,当年沙钵略可汗娶北周宗室女千金公主,后杨坚为帝,沙钵略可汗便以千金公主的名义反隋起兵,这都是父亲亲历过的事情。
在父亲口中,千金公主只是沙钵略可汗的借口,那位公主在突厥并没有太大的话语权,跟义成公主不太一样。
这位义成公主有这般手段,他日李二郎造反,都不用可汗起野心,这位公主恐怕就能搅动风云,这可是个麻烦啊。
魏徵也有同样的想法,但眼下来说,义成公主掌权对他们是有好处的,对他们的目的是个预料外的助力。
他正色起身,又行了一礼,仍然未说正事,还是发问:“那么敢问公主,若是大隋兴兵讨伐突厥,突厥有灭族之危。在公主心中,又是以何为重呢?”
义成公主诧异地将两人看了又看,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口气这么大了。见二人脸色都严肃不像是说笑的样子,她想了想,失笑地摇了摇头。
“回到大隋,我不过是立了些微功的公主,或许受到礼遇,荣养终身。陛下的恩宠不衰,我就不会受到任何人的轻慢。在突厥,我是有自己牧场和奴隶的可敦,能参与可汗的议事,与可汗分享他的权力。这样说起来,我确实更应该保住这个可敦的地位。且我如今的地位,已经不是依靠大隋得来,就算大隋不认我这个公主,突厥也要认我这个可敦。”
她爽朗的笑了起来,然后道:“但我始终记得,我是为大隋出使突厥的公主。我嫁到突厥,是为了让大隋不受突厥的侵扰,让突厥臣服于大隋。如果你们有本事灭了突厥,我当为尔等内应。”
她又轻笑了两声:“草原上永远都会有放牧为生的部落,如果我不想回到京城做一个公主,那么我也可以带着我的部落留下,帮助陛下统治失去了王者的草原。”
魏徵敬佩地拱了拱手,这才说起自己的来意。
“我家郎君准备做一门羊毛生意,借此来往突厥,收集情报。他为马邑都尉,虽不能轻启战端,但突厥如今蠢蠢欲动,他认为迟早要有一战。所以还请公主相助,给个方便。”
“这简单,你们就先在我的部落里收羊毛就是了。”义成公主爽快地道,不过也觉得奇怪,“羊毛生意是什么?你们收了羊毛能做什么?”
魏徵听李世民讲述过,心里不太相信。不过话说回来,千里传讯的电报都能有,这种一次纺许多线的机器好像也不能算特别假,他姑且信之,但不好对义成公主详述。
“我家郎君弄出了洗液,去除羊毛油脂的效果很好,又做了能梳理羊毛的机器,比手工方便快捷。他准备用羊毛纺线织衣,做毛纺的生意。”
不详说这么听起来挺靠谱,详说用水力带动,一次纺上百根羊毛线,魏徵怕义成公主下令把两个骗子打出去挖坑埋了。
果然,义成公主听说李世民能更好的去油脂,又有梳毛机,眉尖就是一挑,笑道:“那倒是真不错,虽然我不知羊毛织物能有多少人买,但想来生意做起来总不至亏本。羊毛怎么收?”
“五月间收一次,八月间收一次。我们带了绸缎茶叶和盐……公主的部落有多少收多少,旁人的部落却有限制。”魏徵笑得像头狐狸,“每个部落收多少羊毛,由公主说了算。”
义成公主心领神会。
如果他们的羊毛生意做得大,羊毛自然收得多,决定哪个部落收多少,就决定了哪个部落赚得更多。掌握了分配权力的义成公主,自然说话就更管用了。
除了不知道这个生意是不是真能做起来之外,别的都很完美。
“好。”她应下来,“如今已是四月,你们暂且住下,等五月收了羊毛再走。”
二人求之不得,他们的理论知识已经足够丰富,正好留下真正了解突厥人的各个方面。从地理到习俗,不亲身来一遍,长孙晟教得再详细,总也缺点什么。
魏徵更是从李世民和长孙无忌这里转学的,更是需要补课。
不过义成公主就担心李世民过于年少气盛了,魏徵一开始问事那口气也大了点,怕那少年真怀着用马邑兵马就来挑衅突厥的念头。于是她不免碎嘴了些,跟两人反复叮咛,叫他们好生劝谏李世民,不要轻启战端,惹出事来,要大隋给他收拾残局。
两人自然应下。尤其魏徵,他也怕这个呢。
一个月时间匆匆而过,义成公主也已经吩咐下去,把诸事都安排好了。
五月时,两人分别带着几个庄园上的学生,由义成公主的人领着,到她的牧场里去教人剪羊毛。
牧民和突厥小贵族们都很高兴,不值钱的羊毛换来了丝绸茶叶和盐,跟白拣似的。有跟义成公主亲近的甚至过来问:“是大隋的天子用这个名义给可敦送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