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柠说:“我洗下手。”
江妈在一旁捶肉,她坐在一边搓肉丸。
母女俩之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只有江妈手中的棒槌在纱布上敲击肉片发出沉闷的邦邦声。
江妈一边敲击,一边唠叨说:“我也不知道你这样以后怎么办,就懒成你这样的,哪家敢要,你看哪家小姑娘回来不是抢着干活,你现在在家里还好,以后到了婆家还这样,那要被人戳脊梁骨骂的,到了婆家可千万不能懒知不知道?”
她干活的动作十分麻利,很快就敲好了一纱布的肉片,一片一片的从纱布上撕下来,摊平放在洗干净的竹筛子里。
她用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女人在这个世界的生存方式,来教江柠。
江柠搓着手中的莲藕肉丸,问江妈:“妈,你小时候也天天被外婆打吗?”
在江柠小时候为数不多的记忆中,外婆是个性格很温和,说话从来没有大小声过的人。
江妈愣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什么,她眼圈一红,摇头说:“我是家里长姐,哪个敢打我?”说这句话时,她语气有些骄傲。
江柠有些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总是打我?”
江妈眼睛一瞪:“那还不是你自找的,应该的!”
江柠用沉默来回应她。
江妈也沉默下来,回忆起她小时候。
她小时候的记忆,全是她奶奶对江外婆的谩骂,从村头骂到村尾,骂她好吃懒做,连怀孕时,多吃一把豆子,都能骂上好几个小时,因为江外婆也是个小脚女人,干不了重活,只能在家做些缝缝补补洒扫的活。
她奶奶是她爷爷后娶的妻子,是江外公的后娘,江外婆的后婆婆,她本身没有生育,只收养了个被山涧的水冲刷下来躺在木盆中的女婴,所有好吃的都给了那女婴,也不给她和她的哥哥弟弟妹妹们,对于丈夫与前面妻子生的儿子,也就是江妈的父亲,她并不曾打骂,却时常用各种难听的话骂江外婆。
江妈就是在看着江外婆被各种辱骂中长大的,她奶奶骂江外婆不会干外面的活,她就拼命的干活,家里家外一把抓,想以此来让江外婆更好过些,江外婆一共生了七个孩子,她小脚,带不了孩子,下面的弟弟妹妹全是江妈一把屎一把尿,身上背一个,手上牵两个的拉扯大。
饶是如此,她奶奶依然每天骂江外婆,生产完第三天,就将江外婆赶出去放牛,放牛要淌过山涧冰冷的溪水,生产前一天,还让江外婆去挑水,江妈看不过眼,就接过江外婆肩上的担子,吭哧吭哧的挑着男人才有力气挑的满满两水桶的水。
江外婆不能挑堤坝,十四五岁的她,就跟着村里成年人,一起去挑江堤,挑河堤,挑不动,咬着牙也要硬撑,她以为只要她能干,把江外婆在外面不能干的活都干了,她奶奶就不会骂江外婆了。
她年轻时能干的名声是怎么传出去的?就是这么传出去的。
江妈或许自己都没有发现,她现在的性格半点不像江外婆,反而和她小时候不喜的后奶奶,一模一样。
江妈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她只是想起了自己的娘,红了眼眶。
她说:“你阿婆可聪明能干了,不管什么花样,她看一眼就会绣,你们小时候穿的虎头鞋、小肚兜,都是你阿婆给你们绣的。”提起江外婆,江妈语气里都是儒慕:“你阿婆就吃亏在一双小脚,不能走路,你阿公那时候当队长,很多账,都是你阿婆在后面帮你阿公算的。”
江柠也记得,江妈结婚时陪嫁的枕套枕巾,被套,上面都细细刺绣了很多吉祥的花样,十分好看。
她现在回想起江妈的那些绣着各种纹样的枕巾枕套被单,还有他们小时候穿的虎头鞋、小衣服,都觉得,江妈一定是被江外婆爱着的,那么多的绣品绣活,一看就是废了很多心神精力,如果不爱江妈,是不会绣那么多精美繁复的吉祥图案的。
江外婆纤细柔弱,江妈强壮健硕,江外婆三寸金莲,江妈一双三十九的大脚,江外婆身体很弱,常年生病,江妈从小就把自己当牛使。
用江妈自己形容自己的话就是,“我就是个牛投胎,一辈子当牛做马的命。”
除了一张脸长得像江外婆,江妈的性格也完全朝着江外婆相反的方向长大了。
江妈还在说着江外婆年轻时被她奶奶各种打压辱骂的事,江柠却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这里的女人,就像是被困在怪圈中,一圈一圈的轮回,她们对命运的不公,不敢反抗给压迫她们的男人,于是就挥刀欺压比她们更弱的女人。
江妈的奶奶对江外婆如此,江妈对她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