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半个月的访问,帝国方面即将回程。得知要离开这里,许多士兵都松了口气。说是公务出访,可这里既没有景色,也没有特产,凝重得叫人郁闷。他们抱怨说,“再待下去,我都要抑郁了。”宁愿去虫星打架掏女王蜂的蜂蜜,也不要留在死气沉沉地方。终于,他们告别了堆积如山的肉罐头,也告别了用尸体堆肥养出的蘑菇餐。来到地表,无人看管的植物四处疯长,幸存人类移居地下后,植物和动物就成了地球的主人。“上将,有个姑娘找您。”施洛兰一只脚刚踏上衔接梯,又迅速挪回来。他诧异地回过身,视线穿过密集的灌木丛,在树叶缝隙间看到一道臃肿的身影。那个女人穿着不知道哪捡来的厚防护套,正费力地跨过树藤,朝他走来。今天的她,没法穿恨天高了。施洛兰脸上露出自己也意识不到的笑容。他跑过去,堪称绅士地抱起她,小心放到植被稀疏的地方,好让她站直瘦条的腰,平等地和他说话。“你好。”她稳稳开口。“你好。”像刚认识的陌生人那样,互相打招呼。施洛兰主动伸出手,和她隔着防护衣握了握,态度礼貌,宛如一个称职的合作者。“你比我见过的大多数男人都尊重人。”“哪方面?”“没有因为约过一次就自信地对我死缠烂打。”施洛兰朗声笑着,“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君主调教得好。不礼貌的雄性会拉低帝国出生率,几乎都被他从社会中剔除了。”白珂一歪头:“好人。”“谁?我吗?”“你们的君主。”施洛兰唇角上扬:“那你恐怕没有听过他的恶名。他是有名的铁血魔鬼,骂他的人从地球排到联邦,还得绕三圈。”“做好事,哪有不得罪人的呢。”她通透地说。“啊……也是。”施洛兰勉强一笑,眼底有难以察觉的落寞。他出身平民,算是伊苏帕莱索一手提拔上来的干将,可即便有皇权作保,平日里还是少不了被贵族使绊子。可见帝国上层矛盾有多激烈。施洛兰不愿涉及政治,便大大方方问起另一件事:“我的精子质量还行吗?”“不清楚。不过已经送去人工授精了,很快就会有结果。”白珂低头掏外兜,费力地拽出小布包:“喏,这是回礼。”施洛兰睁大眼睛:“怎么还有回礼,这是地球风俗吗?”“算是吧?买一颗藤校体育生的精子要5万星币,你这边免费,少不了要给些度夜资费。”一本正经说着那样惊世骇俗的话。施洛兰仔细端详她,黑发雪肤,精美秀气的东方长相,偏偏骨相是寡而冷的,殷红的唇和肤色拉出大对比色,如此鲜明,令人见之难忘。在这个行将就木的废土里,她仿佛辐射后的植物,根系坚韧,肆意生长,美丽而有毒。“你丢了工作……不如跟我走吧。”施洛兰说着毫不相关的因果。“不用。我已经找到新工作了。”不管回答是真是假,施洛兰都读懂了她的意思。她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规划,不需要一个雄性临时起意的帮衬。施洛兰想问她,假如授精成功,孩子真的出生了,她会不会告诉孩子自己的生父是谁。对方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勾起了唇,“放心,我会说这是藤校体育生的精子。不会让你在民间多个私生子。”“我不是那个意思!”施洛兰语气急促,甚至拽下防护面罩,以便声音清晰传递给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乐意负起责任,我也喜欢孩子,喜欢……你。”对于他这个年纪,说出实话并不容易。话音落下,他看到白珂的面罩起了雾气,他没有犹豫,上前一步抱住她。辐射检测仪:[03伦琴秒,安全]成年雄性的力量感毫无障碍地传递过来,白珂紧张起身体,又眨眼间放弃抵抗,她降下透明面罩,被吻了个正着。糟糕的吻技。两个成年人同时在心里腹诽对方。辐射检测仪在发烫,[035伦琴秒,安全]今天的她没有涂口红,施洛兰吻着她,渐渐尝到血的味道,缺乏维生素的嘴唇颤抖,起皮,像缺水的鱼,卸下了所有伪装,在盈满辐照的环境里,有种不顾生死的真实。在灼热潮湿的呼吸间,施洛兰控制不住想到和她的未来。他可以把她接到帝国,买一座大庄园,共同抚养孩子。检测辐射的小铁块突然凄厉地叫起来,“04伦琴,危险,危险!”白珂像是骤然惊醒,一下子推开那道胸膛,往后踉跄了两步。“快把你的面罩戴上。”她声音顿时冷下来,恢复成昔日的沉静。施洛兰张了张唇,还想说些什么,但身后传来紧急的呼声:“上将,时间到了,请快点上船!”施洛兰跑上船又跑下来,他把自己配额的唯一一瓶混合维生素给了她,又塞给她许多抗生素,还有香烟,他知道她是抽烟的。这些东西在避难所都是紧俏品,有钱也难买到。女人紧抿着唇,一言不发。最后,施洛兰摘下自己的围巾,绕到她的脖颈,打了个轻柔的扣结,酝酿许久,给出郑重的承诺:“我会回来的。”假如辐射是传染病,他也早被传染了罢。登船时间已到,身为带兵将领,不能弃船而不顾。施洛兰坐在指挥舱里,头一次神情失魂落魄。他看了看手中的小布袋,上手捏捏,软软的,想不出是什么东西。解开系带,好奇地摸进去,手指带出一团叠起的毛线。这是什么?展开之后,他倏然瞳孔放大。避难所没有花,是因为缺乏阳光,花朵一辈子只能开一次,开完便会凋谢。辐射时期也没有爱情,因为04伦琴s的拥抱与亲吻,注定会毁灭。她那么残忍,甚至不愿意让感情发芽。
但她送了一朵太阳花给他,毛线织成的假花,不知道是连夜从哪件裙子上拆下来的线,针脚并不缜密,充满着慌张与不熟练,却是用力制作的东西。施洛兰瞬间明白了什么。他扑到舷窗上,第一次像个毛头小兵在机场告别爱人那样,激动地拍着玻璃。飞船喷出炙烫的尾焰,上升气流带起大风,他看到女人身上的围巾高高飘起,脸庞有淡而安慰的笑。接着,她朝他举起手臂。正午时分,恒星的光芒照射在她指尖,他的铜扣子被她捏着,灿烂光亮。他的扣子,和他的心脏,永远留在了废土。在愈来愈远的视野里,女人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转身毅然离开。施洛兰不知道,在六年之后,他的孩子会戴着同一条围巾,被母亲送上移民船。因为在分别的第二年,他向君主打完报告,买好房子,准备再次探访地球时,他便离奇地死在了事故里。自此,伊苏帕莱索失去武力右臂,势力再度受损,帝国颓势已不可避免……·如果鬼魂能流泪的话,施洛兰已经泪流满面。根本不需要做亲子鉴定,只看这张脸,他都能确定这就是自己的孩子。“你长得和你母亲很像……”他声线颤抖,多想告诉孩子自己就是他的父亲,但又怕对方失望。他没有尽过一天父亲的责任,有什么资格去担这个名头呢?而且,他已经死了,死透了,现在说出真相,只会平白让孩子伤心难过。鬼魂狠狠抹了把不存在的眼睛,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孩子,你听我说,我虽然死了,但星际银行账户应该没有注销。我有一些积蓄和房产,想全部送给你。”“啊?这不好吧。”白翎摸不着头脑。他和施洛兰上将非亲非故,怎么能收人家的遗产?“这有什么不好的。钱放在那里也没用,久而久之会被银行家私吞的,还不如给你。而且你不是开着我的船吗,这说明我俩有缘。朱雀号那么大,维护起来也费钱,你就当是我掏的维护费。”施洛兰试图找理由说服白翎。白翎不假思索说:“不用,我有人掏钱。”施洛兰瞬间紧张起来,有人给钱,是谁?不会是孩子的养父吧?说起来,他都不知道白珂有没有再婚。不对,他跟白珂压根没扯证。要是撞上了养父,他才是那个没名分的爹啊!“和您说也无妨,我现在和伊苏帕莱索在一起。”白翎盯着监控台,随意说。施洛兰顿时松了口气,原来是和他的老上司在一起工作啊,那没事了。他虽然没见过伊苏帕莱索真容,也替老皇帝打过三十年的仗,知道对方行事公正,缺乏人性,百年来一心扑在政务上,对美色毫无兴致。孩子跟着伊苏帕莱索,肯定十分安全。这不是他多虑,而是他见多了上层贵族的肮脏脾性,知道白翎这样没有世家背景的孩子,进了军部一定会被各种欺负。想到这里,施洛兰关心地问:“你在军部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如果有,你一定要狠狠揍回去,医疗费和赔偿金我给你出。”“有倒是有,不过都是以前的事了。”白翎毫不在意地拍拍自己的假腿,“就这腿,害我断腿的那个垃圾,已经被我刮了。”这话一出,宛如一道晴天霹雳,劈头盖脸地砸到施洛兰头上。“你的腿……断了。”鬼魂几乎说不出话。源源不断的自责和后悔将他彻底冲垮,为什么……他怎么就死了呢!如果他没死,鸟崽在军部就有强大的父辈依靠,出了再多事,他都能帮自家的小鸟扛,要是有人敢动崽一根羽毛,他就十倍奉还报复回去。猛禽是一夫一妻制,父母都护崽护得要命。可是他可怜的鸟崽,却没长辈保护,被歹人害成了这样。鬼魂睚眦欲裂,痛彻心扉,恨不得化成实体立即飞过去报仇雪恨。正在这时,空间站残骸突然震动一瞬,以肉眼可见的速率,逐渐放慢前进的速度。施洛兰神经骤然绷直:“坏了,火箭助推器的燃料快用尽了。”该死的资本家,他就知道那些空间站背后的老板会削减成本,不舍得用质量达标的产品。他紧张地看向雷达,朱雀号的标志已经出现在雷达范围边缘了,再过一分钟,两者就能顺利交接。但他同时也知道,火箭速度下降这么快,不到半分钟就会燃料用尽。到时候,这个空间站就会像抛进天空的石子,在失去上升力的一刻,加速度向下坠落,错过唯一一次对接的机会,彻底飞向死亡的黑洞。白翎凝重地报告:“前进速度已经下降到每秒2米。”朱雀号已经打开了对接口,八根机械大臂伸出来,准备随时抓住他们。然而就在距离三米的地方,空间站越来越慢,最终静止了。两边的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ai宣布:“对接失败。”“妈的,就差三米!”萨瓦大骂了一声,狠狠锤在操作台上,震翻了水杯。后排座椅里,郁沉嘴角绷成直线,扶着权杖无声地站起身。驾驶室静得可怕,空气里弥漫着一片死寂。可就在这时,ai忽然出声:“它动了!”他们瞬间看向大屏幕,那个象征着空间站的小红点正一点一点地艰难挪动,以一种奇迹而不可思议的力量,拼尽全力抵抗着宇宙的引力,耗尽所有,将白翎送到安全区。如果此时此刻有物理学家在旁观,一定会惊掉下巴,大呼神迹。但没有人知道,这和神迹毫不相关。只是一位自认为不称职的父亲,在危险来临之前爆发出的最后一丝力量,烧光仅存的精神波,将精神力化为实体,推着庞大而沉重的铁块,恳求能救孩子一命。在做出决定的一瞬,施洛兰脑海浮现出的,是那朵毛线织的太阳花。燃烧,像恒星一样燃烧。虽然我错过孩子的成长,但我愿意化作燃料,送他去见阳光。等待已久的机械大臂一下子扑过去,把空间站抓住,扯过来。“滴”一声响。ai兴奋地报告:“已顺利对接!”话音未落,郁沉已经推开门,大步流星地走向舱门口。在破烂的接口处,他的小鸟失魂落魄,走得踉踉跄跄,恍惚间抬眸看到他,才鼻腔一酸,零零落落地跑过来。郁沉一把将他抱住,深深锢在怀里,下巴抵在他的发顶,紧绷地低声哄着:“宝贝,我的宝贝,你吓着了。”白翎颤缩起肩膀,混乱地说:“他好像消失了。”“谁?”“施洛兰上将的……鬼魂。”他疲倦地闭上眼,“我好像做了个梦,梦到和上将一起开火箭回来的。我是不是,又出现幻觉了……”郁沉转眸望向黑漆漆的空间站。人鱼能捕捉空气中的波段,自然能看见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在深深的阴影里,站着一道模糊人影,越来越淡,最终化为了虚空。郁沉对着虚空,无声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