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卧房建在地底,透不进外界阳光。灯烛成为仅有的光源,勾描出四四方方的隐蔽空间。纱帐影影绰绰,一撇光晕扫过,施黛缓慢眨眼。横亘在江白砚鲛尾的刀痕大概一指多长,愈合大半,没再渗血。她不必多想也能知道,十天前,这里是副鲜血淋漓的模样。浓烈沉重的情愫压在心尖,饱胀又酸楚,泛起铁锈味的隐痛。对于“爱”这个字眼,江白砚没得过太多,因而认知极其有限。邪修侵夺他的鲛泪,恶祟觊觎他的躯壳,在他看来,自己最有价值的,大抵是这副身体。在身体里永远留下施黛的印记,是他抒发爱意的方式。施黛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仿似涨起一阵汹涌的潮,热腾腾,湿漉漉,滋长细细密密的酸。见她缄默不语,江白砚微仰起头。与自剖血肉的疯劲不同,他目光平静温和,宛如一碧春江,让所有光晕心甘情愿停驻在里头。他问:“你不喜欢吗?”江白砚在越州看过些话本子,故事里的人族表达爱意,从不用这种方式。他们更擅长浓情蜜语、诗词相和,用山盟海誓互诉情衷,可言语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做不得数。施黛倘若不喜欢——“没有不喜欢。”施黛猜到他的心思:“你别再剜一道口子,把它剖出来了。”以她对江白砚的了解,但凡她表现出一丁点儿抗拒,这人能重新把翡翠血淋淋取出来。谁的身体经得起这么折腾。低头看向鲛尾处的疤痕,施黛平复思潮,探出右手。江白砚的尾巴色泽莹润,是她最喜欢的淡淡幽蓝,被施黛触上,尾鳍上下一摆。好敏感。她不敢用力,在刀痕旁侧摸了摸,声线涩然:“怎么可能不疼嘛。”翠玉是外物,江白砚把它放进尾巴里,伤口不会发炎吧?鲛人体质这么好?施黛放心不下:“这儿现在是什么感觉?”江白砚道:“无碍。痛意将消,约莫半月便可自愈。”“别再这么干了。”施黛戳戳一片鲛鳞:“我以后还要送你好多好多东西,你如果喜欢一个就塞一个——”她小声嘟囔:“我今后给你送礼,肯定挑大件的,让你想放也没法子。”江白砚轻笑出声。“再说,我一直在你身边啊。”烛光落在她眼底,施黛抬头,瞳仁盛满碎金:“你想我的话,直接抱抱我就好了,哪里用得着这块玉。”轻软的声调有如蜂蜜,无比熨帖地融在心上。江白砚安静听完,尾鳍贴上她小腿:“好。”施黛板起脸,故作严厉:“你再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话,我会生气的。”其实更多是心疼。她做不到对江白砚发狠(),语气一本正经(),尾音却是柔软,刚把一句话说完,腿湾传来微弱的痒。是江白砚小幅度摆动的鲛尾。“你高兴的时候,”施黛好奇,“它会一直这样摆来摆去吗?”她见到江白砚尾巴的次数有限,前前后后不过两回。当时两人不如眼下熟络,施黛常有顾忌,举止拘谨礼貌。到今天,她的态度自然许多。虽然还是有点儿害羞就是了。江白砚:“……不知道。”撞上施黛困惑的眼神,他淡笑道:“我不常化作鲛形。”也从未有过此般的愉悦。记忆里,鲛尾往往与疼痛联系在一起。每当他化出鲛人形态,便是邪修前来剜取鳞片,浸在血水和刀光里,何来欢愉可言。连江白砚自己也不知晓,原来心生欢喜时,这条尾巴会不受控制地晃。施黛笑了下:“那就是了。”好可爱,像小动物一样。她在意江白砚的伤口,掌心贴上那道刀痕。鲛人体寒,鳞片通常冷冽冰凉,独独这一处,摸起来是热的。如同顺毛一样,施黛一下又一下轻抚,出言打破沉默:“鲛珠在发热?”喉间轻滚,江白砚应她:“嗯。”“也因为心情好?”施黛语带新奇:“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让你这么高兴?”不就是遇上那三个镇厄司的同僚,接着和她吃了桂花糕吗?她抚摸的力道不轻不重,指尖偶尔压上鳞片,再顺势一勾。少女的体温比他更热,沁在鲛珠上,让江白砚微微失神。脊背不自觉绷紧,酥意由尾尖直入小腹,江白砚环上她后颈。他缓声呢喃:“你喜欢我。”遇上施黛之前,江白砚从不是患得患失的人,对这四字嗤之以鼻。世间万物于他若云烟,不值得为此牵动心绪,行于九州时,总怀有恣睢的淡漠。施黛是例外。她太好,满身上下挑不出错漏。正如阳光下的灰烬无所遁形,面对她,江白砚的卑劣被衬托得尤其明晰。施黛耐心回应:“嗯。我喜欢你。”鼻尖蹭过她耳垂,江白砚声调缠绵:“我很想你。”自施府离开后,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江白砚总在想她。想起那些刻薄的恶语、毫不掩饰的嫌恶,也想起施黛看他的最后一眼,冷淡绝情,像见到厌憎至极的脏物。
然而更多想到的,却是施黛平日笑吟吟注视他的模样,双目明亮,面如满月,迎面望来,好似春风吹过泠泠水泉。江白砚双臂用力,把她抱紧一些。他问:“我可以摸你吗?”施黛心口跳了跳:“可以。”两人是亲密关系,她能肆无忌惮抚摸江()白砚的尾巴,他当然也可以触碰她。不过……江白砚想摸什么地方?施黛心觉紧张,见江白砚松开双手,凝望她的面庞。他伸手,抚上施黛眉间。施黛是偏娇憨灵动的长相,柳眉细长,往下是浑圆杏眼,好似碧波上的两叶轻舟。江白砚指腹游移,她的脸颊一点点染上绯红。他手指修长,生有剑茧,从眉心到眼尾,再到鼻尖唇间,勾出一路酥酥痒痒。原来只是摸脸而已。万分克制的动作,毫无逾矩的意思,施黛心里却像猫爪挠过,陷进他如有实质的凝睇中。仿佛要将她的面孔牢牢印刻于心,江白砚逐一描摹感受,待触及她唇珠,终于压不住渴念,轻轻吻上。衣物摩挲,细响窸窣,他的低语撩上耳尖:“你也摸摸我。”受不了这种痒,施黛颤了颤,呼吸骤乱。江白砚贴在她唇边,吐息像点火,从最初触到的一点漫延燃烧,盖地铺天。不由自主被他蛊住,施黛抚上鲛尾。她听见江白砚喉间溢出的低喘。纱帐罩下重重阴影,水似的悠然荡漾。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尾鳍缠上她膝盖,在袍间蹭弄出道道褶皱。很糟糕。意识到场面过分旖旎,施黛耳朵更红,定神看向江白砚。他瞳孔深黑,握剑时姿容清寒,像久久不化的雪。当下冰雪消融,全化作清涟水色。与她四目相对,江白砚嘴角微勾:“你喜欢吗?”施黛不带迟疑,诚实应答:“喜欢。”于是身前的人展眉笑开。“还要。”尾鳍卷起,勾住施黛腿湾,他道:“你再摸摸。”江白砚喜欢被她触碰。柔暖的指腹在鲛尾游走,是令人难以抗拒的蛊惑。连他的疼痛也喜欢她,伤口被揉进丝丝缕缕的麻,撕裂感伴随快意,绞缠在一处。很让人上瘾。他的话语过于直白,施黛勉力保持镇静,点点头。江白砚穿着上衫,衣袍凌乱垂落,遮掩了几乎一半的尾巴。注意到她的视线,邀约施黛观赏般,少年伸出右手,自行把它撩开。衣袍深黑,江白砚的肤色则是冷白,随他动作,墨色上移,露出大片鲛鳞的蓝。施黛听见自己心跳的轰响。她第一次见到鱼尾与他小腹交界的地方。常年习剑,江白砚腹部生有漂亮的紧实肌肉,许是因她的抚摸,呈现紧绷之态。和皮肤相连的部分,鲛尾是过渡色的瓷白,逐渐往下,染上海水的浅蓝。腰身窄紧,鲛尾绮丽,滋长出霸道的美感,占据施黛眼帘。“上面,”江白砚道,“也可以摸。”施黛:……她有理由怀疑(),江白砚是故意的。可一看对方的神色?[((),他表情堪称纯澈,面庞笼在柔黄烛光里,瞧不出半点心思。由江白砚抛下的饵实在香甜,施黛十分从心地一口咬下,食指戳上他腹肌。与尾巴截然不同,是硬梆梆的手感,块垒分明。未曾被人触碰过此处,小腹漫出细微战栗,江白砚抿直唇边。腰腹线条固然好看,施黛更关心他身上的疤。这里的伤痕比胸口少些,多是陈年旧伤,想来江白砚划伤自己时,习惯往胸膛和手臂动刀。腹部肌肉触感坚硬,施黛小心划过,途经一道道疤痕:“这些还疼吗?”她说着余光下瞥,不经意扫过鲛人小腹和尾巴相连的蓝白鳞片。猛然想到什么,施黛动作停住。这个位置……没人说话。周身寂静几息,空气像被高温熔化的糖,粘稠滞涩。非常罕见地,江白砚没回答方才那个问题,而是低低唤她:“黛黛。”他的声音发哑。施黛蜷了下指节:“嗯?”灯烛噼啪一响,江白砚半阖双眸。缘于她的抚弄,桃花眼蒙了软纱,濛濛然看不清晰。旖丽红晕从眼梢烧到侧脸,在气候回暖的二月天里,漾开迷蒙春意。似是茫然,江白砚未做言语,只伸手将她抱住。鲛珠滚烫,连带体内的翠玉一并泛起热潮,渗入心间。“待会儿再摸,好不好?”气音缭乱,江白砚把她抱紧,像溺水之人拥住唯一的浮木:“很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