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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粥记（第1页）

芸娘临去锡山时对沈复说：“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彼时，华家来接他们去锡山的小舟已至苏州。天还未明，晓寒侵骨，两人早早起床，将锅中的冷粥热了热，准备吃完粥便起身上路。芸娘病体支离，又遭逢抛家别子前路迷茫。她吃着粥，想起了往事，内心虽万分悲痛，却强作欢颜对沈复说出了这番话。

即便是那样的时刻，话由她说出来，仍像平时她和三白说笑时那样，充满了灵性和智慧。尽管，她的强颜欢笑，比痛哭还要悲伤还要凄凉。

吃完这碗离别粥后，沈复便带着病中的芸离开苏州老家，过着寄人篱下、贫病交加的生活，而芸，直到客死异乡，也没能再回到苏州。

一语成谶。昔日一粥而聚，今日一粥而散。是天地永隔地散了。

《浮生六记》中，沈复前后共写了四次吃粥。两次与芸娘有关，还有一次是与友人看菜花时野外吃粥，另一次是他在广东经商期间在花艇上与喜儿、翠姑共粥。

四次吃粥，与芸娘有关的那两次，恰是一个起点，一个结局。它们串起沈复与芸娘爱情婚姻的完整过程，交织着欢欣与悲凄，是一段铭心刻骨的人生记忆。

担炉热饮，与友人野外吃粥时，芸娘也在。那时春和景明，人面桃花，一切都是那样美好温馨。身边有美眷良友，眼前有美景如画，实在是似锦时光。于是纵情豪饮，把春光尽享，直至腹中有了饥感，便煮米为粥，带着微醉，于春日午后的柳树下，惬意地吃粥。

那是一种纯粹的幸福，倾沈复一生，也是不可多得的良辰美景。

与喜儿和翠姑共粥，显然有很多香艳成分。我每次读《浮生六记》，经过这一节，尤其是沈复召妓被人堵截寻衅这一段，总要对沈复生出几分怨怼，而读到沈复终于摆脱纠缠，与喜儿翠姑好不容易平安抵达扬帮的花艇，在妓船上三人共粥的情节，简直要愤懑到不屑了。我在想，他可还记得芸娘的“藏粥待婿”？在我的主观意愿中，仿佛吃粥这件事，自从与芸娘有过那样美好深刻的记忆，便成了他和芸娘的定情符号，与友人共享还说得过去，若与异性同吃，并且是妓女，那简直不啻于一种亵渎。

因此，吃粥记，只能专属于芸和三白，属于他们二十三年相濡以沫的时光。

一碗白米粥，是寻常岁月适口暖胃的素餐，比不得佳肴盛宴，却是一种温暖的抚慰，朴素而家常，让生活琐碎而淡远。

想那一粥而聚的当年，芸娘吃着离别粥，心里也许会痛，往事那般美好，让人不忍相对。

彼时，他正才子年少，而她，也正值芙蕖出水的青葱年华。那个冬夜，堂姐家迎来送往，灯烛熠熠，是个热闹美妙的夜晚。两颗情窦初开的心，似春天暖阳下的原野，柔软而饱满地，有着不可名状的期盼。

他深夜送亲返回时，腹中饥饿难忍，奴婢送上的枣脯恰又甜腻难咽。他没有料到，或者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样，那个通体素淡的女孩适时出现在他的身旁，她有几分羞涩地，暗暗牵引他的衣袖，将他带至闺房，房内，是她先期为他藏好的暖粥和小菜。

三白的心，那时恐怕快要融化了。这个善解人意的女子，将来会是他的新娘，但在完婚前，他们必须谨持着距离。然而，他们又彼此明了对方摇曳的心思，只在这样私密的时刻，那神秘温柔的情意才能得到含蓄释放。

可这一幕到底被芸的堂兄玉衡窥见，冒失的一声喊，惊醒了这一对被幸福包裹的梦中人。恶作剧的堂兄继而揭发道：“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彼时，那藏粥待婿的小女孩已是满面羞红，似被人撞见了小心藏在心底，羞于启齿的秘密。

婚后，这段趣事常被夫妇二人把玩回味，不消说，在彼此的记忆中，那是一抹令人心动的绮丽红霞。

这样的吃粥，吃再多次也是甜蜜的。记得我很小的年纪，奶奶偶尔会煮一锅浓稠的白米粥，盛在白瓷碗里，再舀一勺白糖拌匀，碗里的粥汁散发出莹亮的光泽，一勺勺吃在嘴里，满口都是香甜滑腻的味道，现在想来，仍是一种让人怀念的至美。

同样是粥，却因人生境遇的不同，品出了不同的滋味。传说释迦摩尼成佛前，曾在饥饿无法撑持时，得一位牧女送他乳糜果腹，释迦摩尼吃下乳糜，坐在菩提树下继续悟道，于腊月八日得道成佛。乳糜就是谷物煮成的厚粥，于是腊八粥在民间开始流行。这时的粥成了佛教的圣物。

《湘山野录》载：“范仲淹少贫，读书长白山僧舍，作粥一器，经宿遂凝，以刀画为四块，早晚取两块，断齑数十茎啖之，如此者三年。”昔年范仲淹好学苦读，因家境贫寒，寄住僧舍读书时，为了填饱肚子，他每晚煮一锅稀饭，第二天，稀饭凝成粥冻，他便用刀切成四块，早晚各吃两块，再将咸菜切成齑佐粥而食。三年中，每天便以这样的咸菜拌粥充饥。后来，有人同情他的境遇，特意送来美味佳肴，多日后那人去看，那些美味佳肴却丝毫未动，范仲淹对那人说：“我怕自己一旦吃了它们，从此再也吃不惯咸菜稀饭，因此宁愿让它们发霉变质，也不去动它一动。”这便是有名的“断齑画粥”的典故。这时的粥是苦学励志的代名词。

郑板桥吃粥倒是一种乐趣。他曾给自己的弟弟写信，讲述吃粥的快乐：“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此时的粥，成了闲适生活的佐料。

至于名目繁多的养生粥，加了枸杞、大枣、当归等名贵中药同煮，那更是富贵闲人的保健食品了。与沈复芸娘的吃粥，已不可同日而语。

彼时三白年少时的那一碗粥，被青葱妙龄的芸娘小心藏在闺房，一心一意地留待于他，不用加糖，仅是那被爱和被牵挂的甜蜜，不知要比白糖拌粥更胜了几筹！

后来，生活的欢欣悲苦，慢慢熬成了五味杂陈的咸菜拌粥，虽然清贫，却仍然有滋有味。日子再艰辛平常，只要能与至亲至爱的人相伴到老，即便不那么精致，总还是温暖的生活。如果不是旧制度对纯真心性的压抑和不容，不是因为芸娘的病，不是因为启堂弟的居心叵测导致家人失和，这样的日子哪怕天天就着咸菜喝稀粥，也还过得安稳。然而当这一切倾压而来，生活便慢慢走到了无法好转的境地。

芸娘的聪敏，世间女子难及一二。然而惠极必伤，情深不寿。敏慧至极与用情至深一样，到头来会摧折了自己。冥冥中似乎是命运的安排，在离开那堆积着爱情和悲伤的家时，三白和芸娘，又一次与粥紧密相连。最令人不堪的，是他们的缘分，被兰心慧质的芸一语说穿：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

何等的凄凉酸楚！此言一出，往事纷纷于眼前，而今日，却是抛家别子、亲人离散。这对比多么残酷鲜明，案上的这一碗粥，让夫妇二人如何下咽？

这一碗粥，曾经熬了满盏幸福，添了甜蜜情意，那沉醉婉转的时光，让多少次回首璨然生辉；如今相携走过这甘苦一生，在人生即将散场的尽头，仍然捧一碗粥，泪眼相看，多少言语，也道不尽说不完这人生感慨。

忆当年一粥而聚，叹今日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