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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浪游记快(第5页)

转到轩后,于万绿丛中可俯瞰范园的全貌。可惜的是僧人俗不可耐,让人难有久坐细赏的兴致。于是,我们离开此地,继续前行。从上沙村经过鸡笼山,便是昔年我与鸿干登高的地方了。可叹风物依旧,鸿干已逝,往昔与今时交映在心中眼底,让人感慨万端。

正在惆怅间,一道湍急的山溪流泉忽然在前方阻住了去路,此时,三五个正在附近乱草丛中挖山菌的村童抬起头来,对我们露出纯真好奇的笑容,似乎诧异这么多人居然会来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我们向他们询问到无隐庵怎么走,村童说:“前面水更大,不能通行。请你们退回几步,翻过山岭,向南有一条小路,从小路可以到。”

我们按照村童的指点,翻过山岭向南走了一里多路,接下来越往前,越是竹树丛杂群山环绕,山路上绿草如茵,不见人影踪迹。竹逸和尚走走停停,四顾徘徊辨认,自言自语地说:“好象就是在这里呀,但山路已经分辨不清了,怎么办呢?”

我蹲下身仔细观察,在千竿翠竹中,隐隐看见不远处有一些乱石墙舍,于是我拨开丛竹,横穿而入,进去后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一扇门,门上写着:“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众人大喜过望地说:“如果不是你,此地可就成了被人遗忘的桃花源了!”

山门紧紧关闭着,我们敲了很久,也没有人回应。忽然,旁边另外一扇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衣裳褴褛的少年从门内走出来,少年脸色蜡黄,脚上趿着一双破烂的鞋子。少年问:“客官来此有什么事吗?”

竹逸和尚向少年行了个稽首礼说:“听说此地幽静,我们十分仰慕,特地来瞻仰游赏。”

少年说:“这么一个山穷水恶之地,僧人早都离开了,没有人接待你们,请另寻别处游玩吧。”说完,便要关门进屋。云客急忙上前阻止,许诺如果他开门让我们进去一游,必当酬谢。少年笑着说:“我这里连茶叶都没有,只怕怠慢了客官,哪里还敢奢望酬谢啊!”却是同意了让我们进门参观。

山门一开,一尊佛像立即映入眼帘。放眼看去,金黄光亮的佛像与林中绿阴相映;庭院的台阶和基石上,积满了如绿色锦绣的青苔;大殿后的台阶,因坡度陡峭看上去更像一堵墙,两旁有石栏杆环绕相护。沿台阶向西,有一块形似馒头的大石,高约两丈,一些细竹环绕栽植在大石底部。再由西向北行走,经一条斜斜的长廊拾级而上,便看见会客厅的三根楹柱紧对着大石的方向。石下开凿出一方小月池,池水一派清澈,荇菜水藻在水上漂浮。

客堂的东面就是正殿。正殿左边朝西开的小室,是僧人的卧房和厨灶。殿后紧邻一面峭壁,四面树木繁郁,浓荫蔽日,仰头不见天空。

此时星烂已走得精疲力竭,便坐在小月池边休憩,我也在池边坐下来。正准备打开酒盒饮酒小酌,忽听忆香的声音自头顶的树梢传来,他大声喊:“三白快来,此处有绝妙佳境!”

我抬头寻找,却怎么也看不到忆香的身影,于是我与星烂循着他声音的方向去寻找。从东厢房出门,转身向北,有一条像梯子一样的石阶,大约有几十级,我和星烂登上石阶前行,忽见一幢小楼掩映在竹林深处。我们来到楼前,登梯而上,见楼上的八扇窗户全部洞开,一块匾额上写有“飞云阁”三个字。

站在小楼的窗前遥望远方,四面群山绵亘环抱,如绿色的城墙,却在西南方缺了一角,从那缺角看去,遥见远处云水杳杳,白水与蓝天相接,水上隐隐绰绰现出风帆船影,那里,正是太湖。倚窗俯视,风过处,竹梢涌动,此起彼伏,如麦浪翻滚,直让人如痴如醉。

忆香问:“怎么样?”

我感叹道:“果然是妙境啊!”

正惬意间,忽又听云客在小楼西面大喊:“忆香快来!此处更有妙境!”

于是我们又匆匆下楼,折向西登了十多级石阶,前方忽然豁然开朗,地势平坦如台面。估测这里的位置,已在殿后的峭壁上了。地面仍有一些残砖和缺损的基石,大概曾经是某座大殿的地基。站在此处环顾群山,竟比在飞云阁更为畅快。忆香对着太湖的方向一声长啸,顿时空谷回音,群山齐应。我们席地而坐,开樽饮酒,忽然又为没有吃食充饥而发起愁来。那少年此时正要煮焦饭代茶水招待我们,我们便让他改烹茶为煮粥,并邀他与我们一起享用。

我们问少年,无隐庵为何冷落到如此田地,少年说:“此处地势偏僻,四面又没有邻居,夜里常有强盗出没,庵里只要存了些粮食,强盗不是来抢劫,就是来偷盗,即便是种了些蔬菜瓜果,也多半被打柴的樵夫摘走了。好在这里是崇宁寺附属的寺院,崇宁寺的厨房伙夫每月会送些吃的来,不过也只是在每月中旬送来一石米,一坛咸菜而已。因我是彭家的后代,所以暂时在这里看守,但我正准备离开此处要回家去,我走后这里就真的再无人迹了。”吃完离开时,云客给了少年一圆番银作为酬谢。

回到来鹤庵,我们雇了只船各自回家。后来,我特意画了一幅《无隐图》赠给竹逸和尚,以纪念这次难忘的惬意之游。

就在这年冬天,我因替无良友人作担保而受到连累,以致家人失和,父母不愿与我们同住,我和芸便暂时寄居在锡山华夫人家。第二年春天,我准备到扬州谋生却又资金短缺,想起我的老友韩春泉在上海作幕僚,便去拜访他,再顺便借点盘缠费用。

到上海后,我因衣衫褴褛鞋底绽开,不能体面地进衙署拜访春泉,于是投了封信约他在城隍庙的园亭中相会。见面后,韩春泉知悉了我生活窘困的现状,慷慨地资助了我十两银子。城隍庙园林是外国商人捐款修建而成的,面积极为阔大,可惜杂乱无章地点缀了许多景点,园后堆叠的假山石,也没有考虑到与景点之间的起伏照应。

从上海返回的途中,忽然想到常熟虞山有很多风景名胜,恰好有去虞山的顺路船,于是索性乘舟去了虞山。此时正是仲春时节,沿途两岸桃李争妍,春光无限,遗憾的是这一路逆旅行程少了志趣相投的良友为伴。下船后,我怀揣三百文铜钱,信步来到虞山书院。站在书院墙外仰头看去,见书院内绿树与鲜花杂生辉映,娇红稚绿,依山傍水,饶富幽情雅趣,可惜无法进门细观。我一边走一边向路人询问前方的道路,遇到一处支起帐篷卖茶的摊点,便在茶摊坐下来,让卖茶人烹了一杯碧罗春,细细品啜,味道极佳。

饮茶时,我问起虞山何处景色最妙?一位游客热情地说:“从此处出西关,在靠近剑门的地方大概也算得上是虞山景色最佳之地了。您若想去,我可为您充当向导。”我自然是愉快地接受了。

出了西门,沿山脚向前走,高低曲折地走了约几里路程,渐见前方一座山峰昂然屹立,岩石上密布着横向石纹。到了山前,却见一山中分,两边的石壁凹凸不平,高约数十仞,若走近前仰头而视,那大石似乎瞬间就要倾倒俯压下来的样子。

陪我同来的游客说:“相传上面还有洞府,里面有许多人间仙境般的景致,可惜没有路能攀登上去。”

我顿时游兴大起,挽衣袖,卷衣襟,学猿猴的样子向上攀援,很快便登上了山巅。上去一看,所谓的洞府,深不过一丈左右,顶端有一条石缝,抬头可清晰地看见天空。站在山巅低头往下看,不禁两腿发软打战,感觉随时都会坠落下去。于是我将腹部紧贴着石壁,依附着藤蔓缓慢下到了地面。

那人惊叹道:“真是壮观啊!我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游兴豪迈的人!”此时,我身体疲累,口渴思饮,便邀请那人到山中小店买酒与之对饮了三杯。太阳快要下山,眼看不能游遍山中景致,便一路捡拾了十多块赭石,揣进怀中带回到寓所,又背上行囊乘坐夜班航船到达苏州,又从苏州仍旧回到了锡山。

这是我苦中作乐、在生活穷困潦倒中聊作快意之游的经历了。

嘉庆甲子年(公元1804年)春,家中痛遭变故,家父病逝,亲人失和,我无法面对这痛上加痛的现实,准备离家出走,远遁深山终老一生。经友人夏揖山的一再苦劝和挽留,我便暂时居住他家。至八月仲秋,夏揖山邀我同往东海永泰沙,收取花红利息。

永泰沙隶属于崇明县。出刘河口,大约要航行一百多里方能抵达。永泰沙是新近开辟不久的沙洲地,还没有形成街道集市,遍地都是茫茫芦荻滩涂,人烟更是稀少,只有夏揖山认识的这位姓丁的生意伙伴,在此建了几十间仓库。仓库四周开挖了沟渠河道,筑堤植柳,绿荫环绕,有着世外桃源般的古朴雅趣。

姓丁的这位生意人,字实初,是整个永泰沙的首户;此外还有一位姓王的会计,他们都是豪爽好客、不拘礼节之人,与我初次见面便如同相识已久的故知老友,没有丝毫生分和隔离。他们热情地接待我们,为置办一桌丰盛的菜肴,特意宰了一头猪;为与我们痛饮欢叙,倾尽了酒瓮中所有的美酒。行酒令时他们只会猜拳,不会吟诗作文;唱歌时也只会大声喊叫,不讲究婉转音律。饮至酣醉,则站起身挥手舞拳,摔跤相扑,畅快游戏。

丁实初蓄养了一百多头公牛,也不设牛圈,一百多头牛晚上全都露宿堤上。又饲养了些鹅,因为鹅发现异常情况能够嘎嘎鸣叫报警,所以专门饲养,以便及时发现并防止海盗来袭。白天,他们则驱使鹰犬在芦苇丛中、沙渚滩涂间捕猎,捕获的一般多为飞禽鸟类。我也跟随他们身后一起奔跑逐猎,跑累了便在沙滩上就地躺下,虽然力竭,却野趣盎然,惬意满怀。

丁实初和王会计又领着我们去参观他们筑堤围田比较成熟的地方。见每一处都筑起了高高的堤坝,以防涨潮时大水冲毁园田。堤上有水洞相通,渠水用闸门控制开关,若田地干旱,便在涨潮时开启闸门灌溉;若连日雨水田地涝了,则在落潮时开闸排涝。佃农四散如星,正在田间忙活,随着一声呼喊,他们便立即聚拢了来,称业主丁实初为“产主”,对“产主”的命令和指挥,则唯唯诺诺,毕恭毕敬,朴实诚恳的样子十分可爱。佃农们也有刚正不阿的另一面,若有不义之举激怒了他们,他们便如虎狼般野蛮狂横;然而他们觉得有哪句话合情合理公平公正,则从心底里敬服并听命于你。不管是刮风下雨,昼夜轮转,此地的淳朴民风似乎不随时间的更迭而改变,一往如常,恍同远古重现。

睡在床上向外观看,能看见远处滚滚波涛。潮水涨落的声音,如金鼓齐鸣,在我的枕畔奏响。

一天夜里,忽然看见数十里外的海面上,浮现出一个像竹编筐篮般大小的红灯,周围红光漫天,仿佛失火了一般。丁实初说:“那里是神灯神火在显灵,不久这里肯定会有新的沙田地要堆积出现了。”

夏揖山素来兴致豪迈,在永泰沙这么自由纯朴的地方,表现得更为纵情豪放。我也愈加肆无忌惮,在牛背狂歌,在沙滩醉舞,兴之所至,则无拘无束纵情游乐。想来真是平生最为放松心情的痛快之游了。等到处理完夏揖山的事务,直到十月我们才返回苏州。

若说起我们苏州虎丘的名胜之地,我会首选后山的千顷云这一处,其次还有剑池而已,其余皆是半借人工造景,并且都被脂粉气所污染,已失去了山林的本来面目。即便是新建的白公祠、塔影桥,不过是空有雅名罢了。冶坊滨,我戏改为“野芳滨”,更不过是脂乡粉队,整个是掉进脂粉堆里去了,徒留一些浅薄的妖冶造型。城中最著名的狮子林,虽说有元代画家倪瓒云林手笔的画中意境,并且小石玲珑,林中多参天古木,然而若以宏观全局来考量观察,竟如同草木乱堆在煤渣之上,不过是积了些苔藓,凿了些蚁穴,全无半点山林的深密蓊郁气势。以我第一眼所见之貌来说,确实不知道它有什么妙处可言。

灵岩山,是吴王夫差昔日所建的馆娃宫的故址所在地,山上尚存西施洞、响屧廊、采香径等几处名胜古迹,本是寻古探幽之地,而又布局散漫不成规模,地虽空旷却无收束,不如天平山和支硎山的别有幽趣。

邓尉山又叫元墓,西面背靠太湖,东面正对锦峰,丹崖翠阁,远看如图画般美丽。当地居民以种梅为主业,花开时节绵延数十里,一眼望去,如香海积雪,所以又称“香雪海”。邓尉山的左面有四株古柏,分别名为“清、奇、古、怪”。名为“清”的那株,枝干挺直,枝叶茂密如翠绿华盖;名为“奇”的,树干倒地作三次弯曲形状;名为“古”的,树顶光秃扁阔,半边树干枯朽如手掌;名为“怪”的,树型则呈螺旋状,树干也呈螺旋状生长。这四株古柏,相传是汉朝以前栽植的旧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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