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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浪游记快(第2页)

在维扬城尽头,从虹园折而向北,有一座石桥叫“虹桥”,一个叫虹园,一个叫虹桥,也不知是园以桥得名,还是桥以园得名?荡舟穿桥洞而过,便到了“长堤春柳”处。此景未曾设置于城墙脚下而点缀于此,更见设计布置之妙了。再转折向西,有一处景点是在大土堆上立了一座庙,称为“小金山”。这寺庙在此一挡,顿时感觉整个布局气势紧凑,收束自如,可谓匠心独运,大手笔而为之。听说此地原是沙土,几次修筑皆不成功,后来采用木排架起,中间层叠加土,耗费了数万银两才最终修成。如果不是商人投资修建,寻常人家怎能有如此气魄。

游览过小金山,向前有胜概楼,年年有游人聚集在此观看龙舟竞渡。此处河面较宽,南北向跨一座莲花桥,桥门八面敞开,桥面设了五座亭子,扬州人称为“四盘一暖锅”。这种设计是才思枯竭的表现,没什么可取之处。桥南有莲心寺,寺中昂然突起一座喇嘛白塔,塔为金顶,缨络飘拂,高矗云霄。大殿一角的红墙,掩映在松柏绿影之中,耳中不时传来钟磬之声,此处的古雅幽趣,大概是天下园亭所没有的。

过莲花桥,便见前方有三层高阁,画栋飞檐,五彩绚烂,以太湖石叠垒各种形状,外围白石作栏杆,此景取名为“五云多处”,这设计有点像作文中大结构的布局方法,多处点缀却又联络合一。跳过此处,又有一景点名为“蜀冈朝阳”,平坦无奇,多是牵强附会之作。

快到山脚时,河面渐渐收束,有堆土垒成的水边小渚,上面遍植竹树,作成四五处曲折之形。行到此处,似已是山穷水尽,忽又豁然开朗:平山堂的万松林已赫然出现在眼前了。

“平山堂”三字匾额由北宋文学家欧阳修题写。所谓的“淮东第五泉”,真正的泉眼隐藏在假山石洞中,不过是一口井而已,尝一口,味道与雨水并无二致;荷亭中,那六口围着铁栏杆的井,也只是摆设罢了,井水是不堪饮用的。九峰园在南门,是一处非常幽静的地方,天然纯朴,别有意趣,我以为在诸多园林中是最妙的。康山没有去,也不知究竟如何。

我这里笔墨所记的只是扬州园林的大致结构,而其工巧处、精美处,不能一一详述。它的繁复精巧、工整富丽,大概只能以艳妆美人的标准来看待,而不宜将它比作浣纱溪上的西施了。

彼时,江南各地正在筹备乾隆皇帝南巡的盛世庆典,我有幸恰逢其时。各项工程竣工后,扬州敬演接驾仪式,我得以大开眼界,饱览了庆典盛况,这也是人生难得的机遇了。

甲辰年(1784年)春,为侍奉父亲,我跟随他去吴江县令府入幕,与山阴人章苹江、杭州人章映牧、苕溪人顾霭泉几位先生为同事,共同承办皇帝南巡时要临时入住的南斗圩行宫,我便有幸第二次瞻仰了皇帝的龙颜。

一日,天将向晚,我忽然起了回家的念头。于是坐上一只办差用的小快船往家赶。快船为双橹两浆,能在太湖上飞一般疾驰,吴地人俗称为“出水辔头”。转瞬,快船便到了吴门桥。即便是跨鹤腾空飞翔,也比不上此般爽快非常。到家时,家中晚餐还不曾做好。

我家乡向来崇尚繁华,何况此时正逢南巡庆典,因而到处是争奇夺胜、琳琅耀眼,繁华景象更胜往昔。街上华灯彩绘交相辉映,让人目眩神迷;笙箫歌舞嘈杂响起,阵阵聒噪入耳,比之古人所谓的“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杆”、“锦布障”,此时的繁华场景倒比古代更胜一筹。我被忙碌的友人东拉西扯着,一会帮他们插花,一会帮他们结彩,稍有闲暇,则呼朋引类,一起豪饮狂歌,或是畅快出游,尽兴游览。少壮之年的豪情逸志,使人忘却了疲倦。如果只生于盛世却居住在穷乡僻壤,怎能有如此快意的游兴?又怎能有机会观瞻到如此繁华的盛典呢?

就在这一年,何县令因犯事被查处,我父亲便应聘去了海宁王县令的幕府。嘉兴有位叫刘蕙阶的人,长年吃斋,笃信佛教,某一日曾来拜访我父亲。刘蕙阶的家在烟雨楼畔,一间小阁临水而建,名为“水月居”,那是他诵经的地方,如僧舍般清雅洁净。烟雨楼坐落在镜湖之中,四岸皆是婆娑垂杨,可惜竹子少了些。楼上有平台,可以凭栏远眺。从平台上俯视镜湖,只见渔舟星罗棋布,湖水平静,烟波漠漠,似乎更适宜在宁静的月夜来观赏。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僧人为我们准备的素斋味道甚佳。

到海宁后,我与金陵人史心月、山阴人俞午桥同事。史心月有个儿子名烛衡,是个澄静缄默、彬彬儒雅之人,与我是莫逆之交,这是我平生第二位知心友人。只可惜我们的邂逅算是萍水相逢,欢聚相伴的日子十分短暂。

在海宁,我游览了乾隆南巡的行馆之一——陈氏安澜园。安澜园占地百亩,重楼复阁,夹道回廊,布局甚妙。园中有一水池面积颇大,池上为六曲形桥。园石皆藤萝丛生,将石上的雕凿痕迹尽数掩蔽不见;千株古树俱有参天之势。在园中,听鸟啼,看花落,如入深山幽谷。像这样本是人工营造、最后却归于天然的,在我所游历的假山怪石园亭中,安澜园应为第一。忽然想到我曾于桂花楼中设宴,菜肴本身的味道均被桂花香气所夺,唯有酱和姜的味道没有改变。生姜和桂皮,皆是愈老而愈辣的,以此比喻忠贞而有节气的官员,确实不虚。安澜园,似乎也有这清贞节烈的感觉和特性。

出南门便临大海。海上一日两潮,涨潮时如万丈银堤破海而过。海上有迎着潮头行驶的船只,待潮水袭来,掉转船棹相向迎头而上,船头早已设置了一个状如长柄大刀的木招,此时迎着潮头将木招往下一按,潮水即刻从中劈开,船身乘此间隙冲入潮水,瞬间不知所踪。正疑惑担忧间,不一会儿,小船又随浪浮起,此时方拨转船头顺潮而去。倚仗涨潮的力量,小船顷刻之间便可行驶百里。

塘边堤岸建有塔院,记得某个中秋之夜我曾随父亲在此观潮。沿塘堤向东大约三十里之地,名为尖山,一座孤峰平地陡峭突起,山势前倾,扑入海中。山顶有阁楼,上悬“海阔天空”四字匾额。站在阁上俯视海面,眼前一望无际,只见涯涯浩瀚,白浪翻滚,海天相连。

我二十五岁那年,应徽州绩溪克县令之聘,入幕去绩溪县府。从杭州乘坐当地人俗称的“江山船”,经过富春山小憩间隙,我登上了东汉人严子陵在此隐居的子陵钓台。钓台建在山腰,一峰突起,距离水面约十余丈。难道在汉代,江水竟与山峰是平齐的吗?

在一个月夜,船泊在了浙江与徽州的交界地带,界口设了负责巡逻检查的巡检署。彼时彼地情景,让我想起东坡的诗句“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仿佛吟咏的正是当时意境。因匆忙而过,徽州的黄山只约略见到了山脚,黄山素有盛名,遗憾的是未能一睹全貌。

绩溪县城坐落在群山之中,弹丸小镇,民风淳厚。靠近县城附近有一座石镜山,由一条曲折的山道向前走一里许即到。此地也是一处胜境,悬崖峭壁,急湍如雪,山中林木湿润,草叶青翠欲滴,让人心神气宁。继续向高处走直至山腰,眼前出现一座方形石亭,石亭四面皆是陡岩峭壁,左边的石壁平整光滑如一扇屏风,青色,光润细腻,可照见人影,传说人在石屏前,可照出前世的模样。当年黄巢路过此地,在石屏前一照,石屏上竟现出一只丑陋的猿猴模样,黄巢一气之下纵火焚烧,因而石屏再也无法照出前世形象了。

离城十里,有一处景点名叫“火云洞天”,那里的石头颇有特色。石上的斑纹交错盘结,峭壁巉岩皆是凹凸起伏,颇有几分元代画家王蒙(号黄鹤山樵)山水画的笔墨意境,只是稍嫌杂乱无章了一点。山洞和岩石皆呈深绛色。洞旁有一座庵堂十分幽静,盐商程虚谷曾和我等友人在此同游,并在庵堂设宴招待过我们。记得彼时席上有肉馒头,见小沙弥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便取了四个肉馒头给他,临走时又交给僧人两圆番银作为酬谢,深山古寺的僧人不认识番银,推让着不愿接受。我们告诉他,一枚番银可兑换铜钱七百余文,僧人说附近无处兑换,仍然不肯接受。我们便攒齐凑足了六百文钱给他,他这才欣然答谢着收下了。

过了些日子我邀同事提着酒盒再去,一位年老的僧人叮嘱我说:“上次我的小徒弟不知道吃了什么,一直腹泻不止,今天别再给他吃了。”由此可知,吃惯了野菜的肠胃,是受不了偶然一次肉食刺激的,真是可叹啊。我因此对同事说:“作和尚的人,一定要居住在这样偏僻宁静之地,终身不见繁华,不闻荤腥,或许可修得无欲真身,清静之心。若是在我家乡的虎丘山,整日目睹的是涂脂抹粉妖艳的妓女,耳听的是弦乐声声,笙歌阵阵,鼻端所闻的是佳肴美酒,又怎能修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这般清静无为的境地!”

离城三十里,有个叫仁里的地方,每十二年举行一次花果盛会,每次举行时,当地人可拿出精心栽植的盆花来参加比赛。我在绩溪时,恰逢此会正在举行,于是兴高采烈地要去观赏,苦的是没有轿马可乘。于是我急中生智想了个因陋就简的办法:砍了根竹子削作轿杠,杠上绑一把椅子,很快,一乘小“轿”便做成了。我坐在椅上,雇人抬着“轿子”前去,和我同去的只有同事许策廷。见我这般让人抬在椅上行走的情形,路上的行人无不讶然大笑。

到达仁里后,首先见到一座庙,也不知供着哪座尊神。庙前空旷处,高高地搭着戏台,戏台上梁为彩绘,柱为方形,远远看去可谓雕梁画栋,焕彩巍然。待走近前去细看,原来不过是些纸扎彩画,再涂上了油漆而已。

忽然有锣声传来,只见四个人抬着大如断柱的对烛;八个人抬着一头大如牯牛的猪,这头猪是集体公养了十二年,专等这一日宰杀了来献神的。许策廷笑着说:“这猪虽然长寿,也终归有这么老了,神仙要享用,还得有锋利的牙齿才行。我若成了神仙,怎么可能享用这么老的猪呢。”

我说:“由此可见,这些人的虔诚也实在是愚昧之极。”

进庙后,见大殿、廊庑、轩台、院落到处摆设了花果盆景,这些盆玩也并不剪枝曲节,都以苍老古怪为佳,大半树种皆是黄山松。接着便是摆开场面演戏的时间了。此时庙内外的游人如潮水般涌来,我与许策廷见此情形便避开了。

我在绩溪不到两年,便与同事因意见不合而相处不睦,于是离开绩溪,拂袖而归。

正因我在绩溪做幕僚时,见到了官场中的种种卑鄙行径,简直是不堪入目,便决计易儒为贾,不再奔波于官场是非之地,改行做起了生意。

我有一位姑父名叫袁万九,彼时正在盘溪的仙人塘做酿酒生意,我与一位叫作施心耕的人便投资入伙,做起了酿酒贩卖的行当。袁姑父酿造的酒走的是海运。我入伙不过一年光景,不巧的是正值台湾林爽文起义之乱,海上运输因此而阻滞,导致货物积压,我们酿造的酒销售不出去,一下便亏了本。不得已,我只好像春秋时原本喜欢猎虎、改换营生后又重操旧业的冯妇一样,继续行走官府,重新开始了四处习幕的生涯。

这之后便在江北坐馆习幕四年,几乎没有快意之游可资记录。后来我暂住在朋友的萧爽楼。当我像世外神仙一样沉浸在庸常烟火岁月中时,我的表妹夫徐秀峰从广东归来,见我闲居在家,感慨万端地对我说:“像你这样每天清坐在家中,等天上露水来做饭,靠写字画画来糊口,不是长久之计啊!你何不随我一起去岭南做点小生意,起码不会只获一点蝇头小利,更强过于你这样整日闲坐了。”

芸也劝说我:“趁现在堂上父母健在,子女也渐渐大了,与其每天为柴米油盐精打细算,强作笑颜地四处求人,不如出去挣点钱,以图一劳永逸。”

于是我与平时常在一起交往的朋友求助商量,向他们筹了些款子作本钱。芸置办了一些自己手工制作的刺绣针线织物,加上岭南那边所没有的苏酒、醉蟹等物品,放在一起打理停当,作为第一批待价而沽的货物交给了我。我在禀明父母后,于十月十日,随秀峰由东坝乘船,出芜湖口向岭南而去。

这是我初次游历长江,舟驶江中,江风吹过,不禁让人意兴飞遄,大畅其怀。每晚泊舟后,我们必要在船头对饮小酌。见到捕鱼人手中所持用竹子做成的捕鱼工具十分奇怪,长不满三尺,网孔大约有四寸,四角用铁箍箍住,用铁箍的目的似乎是让它易于沉入水中。

我忍不住笑着说:“虽然圣人教导我们说‘罟不用数(音cu四声)’——意思是捕鱼不要用网孔细小的网,但这么大的孔,这么小的网,又怎么会有收获?”

秀峰比我内行,他说:“这种网是专捕鳊鱼的。”

只见捕鱼人在网上系上长绳,又将网放在水中一会儿提起一会儿又落下,似乎是在探测网中有没有鱼。不一会儿,捕鱼人迅速将渔网拉出水面,却见几条鳊鱼夹在网孔中被捕了上来。我这才相信了秀峰的话,感慨地说:“可知有时凭自己的浅陋之见,是无法猜测事物之间无穷奥妙的啊!”

一日,忽见江心突起一座山峰,而四面全无依靠,只有流淌不歇的江水。秀峰说:“这便是小孤山了。”从船上望去,孤峰上层林尽染,殿宇楼阁参差林立。遗憾的是我们的船与孤峰擦肩而过,未能上山一游。

船过滕王阁时,见盛名中的滕王阁,也不过如此,就像把我们苏州官府学堂的尊经阁移到了胥门外的大马头一样,可见王勃在《滕王阁序》中,将滕王阁描绘得那样华美,是不足信的。我们在滕王阁下换乘了一艘船尾很高、船头昂起,名为“三板子”的船,从江西赣关上船,一直到福建南安县登陆上岸。上岸这天正逢我三十岁诞辰,秀峰特意为我准备了长寿面为我庆贺生日。

第二天过大庾岭,出山巅迎面便见一座亭子,匾额上题写着“举头日近”四个字。举头,太阳便在上方,意思是此山很高,高可近日了。山头一分为二,两边是峭壁悬崖,中间留出一条如江南石巷般的山间小道。小道旁立着两块石碑,一块石碑上写着“急流勇退”,另一块则写着“得意不可再往”。大约是奉劝游人,处世也如险峰观景一样,见好就收。很有些哲学况味。山顶有梅将军祠,不曾考证梅将军为哪朝哪代人。人们盛传“岭上梅花”,而山顶却连一株梅树都不曾见到,难道梅岭不是以梅花而是以梅将军得名的么?忽然想到我一路携带的礼品盆栽梅花,因此时将近隆冬腊月,已是花落叶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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