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从吴家宅院出来,天刚亮,八月初九,距离中秋月圆只有六天。长洛城在努力恢复到昔日的繁华,美食铺早早开张,花月灯早早挂上,大家努力用连轴转的忙碌来麻痹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失去众多的痛楚。
谢漆亦如是。他昼夜不休地忘情投入一个个任务,琢磨目标,踏上双路,前后逢源,现在高骊急切地需要、倚仗他了。
他不是不开心。
只是十丈心结,千昼数夜,万般折磨,还没搁下。
一杯迷魂汤。
一炉散功香。
一根倒刺鞭。
一双酷吏手。
他从前世来,不能讨前世债,只剩憎恶苍凉加诸魂魄。
谢漆在清晨里抹了把脸,尽量自如地在街道上漫步,掏钱去买了一盏刚做出的纸扎花灯,观察了灯如何折,随后拆开压扁放在怀中。
走过清晨的人烟红尘,回到述职四年的晋宫城,短短一个月,宫城已经复建还原了八成。
谢漆很少在大白天这样敞亮地行走,大部分都是在黑夜里蒙着面走不寻常路,现在沐浴在清晨下,脚步声像掰开夏季的甜瓜一样清脆。
亮出令牌,迈进宫城,路上往来熟与不熟的宫人投来视线,他不再低着头视若无睹,侧首回望当无声的打招呼,只是那些宫人对视后大半都慌张地扭过头。
谢漆不在意,拇指摩挲着玄漆刀的刀柄走向文清宫,快到达时,听见半空中有振翅声,他一抬头,看见空中有雄鹰,不止有他的大宛,竟还有高骊的壮硕海东青。
谢漆眯着眼瞧,由衷地笑起来,呼吸一口清甜空气迈进文清宫。
宫中没有点灯,宫人屏声敛气垂站,看到他来都是一脸惊讶。谢漆直截了当走到高瑱寝宫门外屈指敲,寝宫内传来一声怒吼:“滚!”
“五殿下,玄漆求见。”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拍打到门口来,门霍然一开,双眼通红的高瑱拼命地将他拽进去,慌乱地抱住他:“谢漆、谢漆……”
谢漆脊背依旧挺直,看他的眼泪滴落到昏暗的地面,不由得感叹人的记忆大抵是顽固不化的,只需捎加搜索,总能翻找到曾经刻骨铭心的好事或坏事,他还记得第一次见这位比自己小一岁的五皇子是什么情形。
高瑱的母妃彼时正如日中天,自皇后崩,她便是有实无名的后宫之主,高瑱拥有的一切不比他的储君大哥高盛差,霜刃阁便把唯二的两个玄级影奴派出一个到他身边。
谢漆初踏入文清宫中时,也像现在这样不停地抚摸着玄漆刀的刀铭。举目一望,看到矜贵精致的少年在宫院里的石桌上坐着,午后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他左手一卷书册,右手不自觉地捻着一个小香炉,看书看得入了迷,内侍便请新上任的影奴在一边等待。
谢漆在光影里静静驻足凝望,微风卷着香气缥缈地传过来,那是他十六年来都没嗅过的从容悠雅。高瑱在阳光下静静坐着,他觉得他就像一幅写意画,如此一眼望去,只觉尊贵,非常梦幻。
等到手里的书看完,高瑱才闭上眼抬起头,精致的眉目沐浴在阳光下。谢漆眼力好,看见他薄薄眼皮下的眼珠子在转动,脖颈下的喉结亦在微微滚动。
他忽然便觉得很有意思,五皇子看书看到眼睛发涩,喉咙发渴了,可他手里还攥着那书册不肯放开。
那时他浅浅地希望他来日能爱惜影奴胜过爱惜一卷书。
高瑱休息完才松开书,眼神里流露着悟到什么的精光,充满明亮的少年意气,内侍上前去禀告影奴来了,他先微怔,再小声地和内侍抱怨:“怎么不早点叫我?”
他的声音和语气还有些稚气,谢漆支棱着耳朵,随后看到五皇子招手让他过去。他垂眼快步上前,单膝跪在那金黄色的衣摆下:“卑职玄漆,拜见五殿下。”
“快起来,我翘首以盼,终于等到你了。”高瑱亲手扶他起来,笑着打量他,“玄漆,你多大了?”
“卑职十六。”
“才十六吗?”彼时矮他半个头的高瑱讶异,小幅度地比划着,“你才长我一岁,就这么高了?”
那时谢漆心里泛了笑意,脸上不动声色:“殿下是龙子,卑职是粗人,粗人长得粗苯,请殿下见谅。”
那时高瑱笑得也开心:“不,不粗苯。玄漆,你生得很好看。”
现在,近四年过去,高瑱的个子已经和他齐平了。按照前世的轨迹,再过一年,他的个头可以跃过他;过两年,他的体格可以压制他;过三年,他的双手可以沉稳地倒一杯迷魂汤。
现在,高瑱虽然不能称帝,却也不是输家,不到走投无路。
这一次,他还会倒一杯迷魂汤给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