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志强去世在八月十九日。并非廉望雪本人的生日,而是他自己为他自己设定的那个新的生日当天,蔺渝看不到那本已经被改写得面目全非的《万众之巅》,无法判断其中开头的人物介绍栏有没有被改变。但是他猜测应当发生了一些变化。因为这个不确定的,关于曾志强的死亡可能性,廉望雪的生日,虽然在网络上,粉丝中声势浩大地举办了许多活动。比如应援大屏和宣传视频,包括飞机票和菜鸟驿站的广告投放,甚至还有江边的灯光秀与无人机表演,以及各项公益活动,包括捐赠贫困山区女童和流浪猫狗动物基地,以及相关的志愿者活动。线上活动,除了直播互动,应援视频拍摄,应援物设计等,还有粉丝集体刷上热搜的词条廉望雪破壳日十七年快乐与廉望雪生日快乐,廉望雪甚至在生日当天上了不少各国的推特趋势。这阵势,甚至比大部分靠粉丝吃饭的唱跳艺人还要浩大,说出来能让不少人眼红。在这样粉丝庆祝廉望雪十七岁生日+出道一周年的重要日子里,没人知道廉望雪本人的心情如何,但从他在线上的粉丝交流互动环节,并不能看出端倪。在葬礼仪式当天,天阴沉多雨,像是一块巨大的棉花软糖,沉甸甸地坠在半空中,色泽阴霾,随时都有会塌陷下来的危险。蔺渝从保姆车里出来,飘飞的细密的雨珠砸在脸上,助理为他撑起了一把伞。蔺渝摆了摆手,拒绝了对方的动作,冒着雨踩着地面并不多的积水往前走。曾志强并没有进行什么俗套的遗体告别仪式,或者特别隆重盛大的葬礼——他的新皮囊是个家境贫穷的普通高中男孩,没什么能力为他举办这些形式上的东西,甚至在寸土寸金的帝都,如果想要将骨灰在合适的,距离家最近的墓园下葬,价格不菲。蔺渝之前试图联系曾志强的父母,询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助,但那头的女性沙哑着嗓子温柔地拒绝了他的好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曾志强的确不应该是廉望雪,因为他和他的母亲有同款的执拗。最终,曾志强选择在郊区的墓园下葬,他的父母为他选择了一块黑色的墓碑,即使如此,依旧价格高昂,许多人死后连下葬的地点都支付不起。帝都的人口实在太多,就连离开后的栖身之所,也难免显得拥挤。蔺渝站在原地,看着在曾志强墓碑两侧和前后密密麻麻,并列而立的无数座墓碑,在如此滞闷的天色下,更进一步地感受到了某种身陷囹圄的窒息感。他无声地按住了自己的一只眼睛。——生前在城市的水泥森林里挣扎求生,死后依旧困囿于这方寸之间,拥挤热闹。身侧传来脚步声,蔺渝扭头看了一眼,是廉望雪来了。他今天有行程,赶来稍微晚了一些,脸上还带着妆,已经换上了合体的黑色西服,不知道是妆容原因,还是原本的肤色使然,他的脸色显得愈发幽白,嘴唇就被衬得尤其殷红,看起来像是在来之前喝过血。——蔺渝被自己这样的形容逗笑了。但他发现自己笑不出来,面部的肌肉略显僵硬,也只是嘴角略微的抽搐而已,因此不再勉强自己。廉望雪手里执伞,在蔺渝身侧站定,随即将伞面歪斜,牢牢地将蔺渝笼罩于其中,为他遮住了兜头落下的雨幕。然后他迟疑啦一下,最终还是大着胆子,缓慢地抬起手,轻轻地为蔺渝拨开了一绺额前的发丝,那缕头发被水打湿,潮呼呼地黏在蔺渝额头上。指腹的温度一触即分。“蔺渝前辈,你还有没有备用的衣服?”廉望雪问他。蔺渝困惑地问:“什么?”廉望雪指了指他已经被雨水打湿的外套,即使是深色,也已经呈现出了更深的色泽:“你这样下去会感冒的。”蔺渝摆了摆手,表示没有关系。“我车里还有,等会儿我给你送过去。”廉望雪于是说。蔺渝“嗯”了一声,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葬礼的鞠躬仪式,一向是一种对逝者表达最后的敬意的传统仪式,在不同的文化下,不同的地区会有不同的具体做法。参加葬礼的人并不算太多,这本来就是不会对外公开的,小范围的仪式,来人也不过寥寥十多人,大家全都穿戴得体,在指挥下保持着肃静和缄默,安静地默哀。鞠躬,起身,然后再次鞠躬。三鞠躬。蔺渝的目光前移动。他看见曾志强的母亲,捧着对方裱入相框内的大幅黑白遗照站在人群最前方,单薄的身形略显伛偻。她身侧的男性是曾志强的父亲,即使距离稍有些远,因为下雨而视野模糊,依旧能够看见对方在暗色天幕下发丝间掺杂的丝缕银色。十七岁高中生的父亲,大概率也才四五十岁,在这个年纪早生华发,想必是孩子的离世对他造成了致命的打击。“他应该还是满足的吧,至少最重要的那个竞赛,他完成了。”廉望雪的声音再次飘到耳边,蔺渝听得出他是在竭力安慰自己,但暂时不想接腔。鞠躬结束后,在后排等候的助理为蔺渝和廉望雪送上了鲜花,他们两个按照顺序依次向对方的墓碑鲜花,以此表达哀悼之情,随即应当是家属或者朋友的致辞环节,分享逝者生平与回忆,但这里被省去了。在这种庄严肃穆的氛围里,这个小小的下葬仪式就完成了。曾志强的骨灰被安置在墓中,连带着他的眼镜与那个他用里很久的,非常破旧的铅笔盒,原本应该是还想将他的书本一同放置进去的,但书本不易保存,容易潮湿腐败,因此遗憾放弃。“你在想什么,蔺渝前辈?”廉望雪问。蔺渝说:“我只是在想,即使万众的完全无辜的,在粉丝的同人创作中,将主角写死也并不是多罕见的事情,但还是没办法不在心里悄悄怪罪她。”她创造出的这个世界,有了人情冷暖,生老病死,本来是可以不在意的,直到有认识的人,因为纯粹的不可抗力死亡。廉望雪说:“但是曾志强,应该是不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为什么?”“嗯?”
蔺渝扭头看向廉望雪,他睫毛颤一颤,就有雨珠随之抖落在面颊,像是无声的泪滴。廉望雪从他的眼睛里,还看出了某种让人无可奈何的偏执情绪,这样的情绪他太懂了,无数个午夜梦回,他睡不着觉站在镜子前,撑着梳洗池的边缘,定定看向那其中的自己,也能从中看出似曾相识的内容——这姿态似乎是一种本能,后来他发现,原来自己是在模仿原世界中蔺渝不自觉沉思的动作,而这样的感情,如果不努力消解,一定会把自己彻底逼疯。“为什么你觉得曾志强不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廉望雪认真地想了想。“大概是因为,虽然短暂,但他体会了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吧,非要说遗憾,困囿于‘廉望雪’的身体里死去,才是真正的不自由,至少现在的他,虽然骨灰只能被安置在这样的环境下,前后左右都是‘邻居’,但至少——”“但至少他在自己的预期内,以自己能够想到的方式和身份离开了,是吗?”蔺渝问。廉望雪说:“是这样。”蔺渝不说话了,只是又站了一会儿。廉望雪就也不开口,只是举着伞,歪斜着为他遮挡住雨丝侵袭,静待他的下一步动作。“廉望雪。”许久,他听见蔺渝郑重其事地喊了他的全名。“是,我在。”“你以前参加过我的葬礼吗?”蔺渝问。这个石破天惊的问题,让系统都发出了细微的质疑声,但廉望雪对此似乎并不惊讶,但即使如此,对他来说回答这样的问题同样痛苦。这次轮到蔺渝心平气和地等待了。“大部分时候,在你离开之后,我就跟着离开了。”“只有上一次虽然有了一点时间,但是我没有参加的身份。”半晌,他听见廉望雪的声音从身边飘到耳侧,语气却很轻描淡写。“原来如此。”“谢谢你。”“辛苦了。”蔺渝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远处在疾穿的风中抖动的树木叶片,和伫立的高高低低的墓碑,人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幸亏这里参加葬礼的人,大多如此,他们的行为并不突兀。这世间本没有完全的感同身受,但共情能力他还有,在这个时候他由衷地感激,能够体会到一些让他感觉到自己还在真实地活着。“辛苦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廉望雪没说话,只是把伞往他的方向,又倾斜了许多,暴露在雨中的左侧的肩膀,已经完全被打湿了。【小渝。】系统突然轻轻地喊他。蔺渝应了一声。【我也要走啦,小渝。】系统用最轻快的语气告诉蔺渝,【“蔺渝”是不可以比“廉望雪”活得更久的,所以其实我已经留得够久了,是不是?】蔺渝沉默了一会儿。【但是我的记忆还没完全回来。】他说。【我走了之后,它们会回来的,别担心。】【万一它们太多,损伤我的大脑怎么办?】蔺渝又问。【你放心,不会的。】虽然打着伞,但此时雨丝被风挟裹着换了个方向,依旧断断续续地撞击在蔺渝的面颊上,随即粉骨碎身,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能不能不走?】他问。系统笑着回答:【不能呀,但是能够得到你的这一句话,我这一生过的也不算太差,是不是?】虽然总遭遇诟病,他也知道自己过于天真,但自己被擅自设定出的人生,没有亲情的温暖,事业中道崩粗,最后死得无声无息,却在死后成为了“祭祀品”,被反复鞭尸。蔺渝有时候会让系统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只相信自己。但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他说自己是在临走前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是惨淡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救赎,虽然有时候说话语气毫不客气,但即使如此,他着实是个温柔的人。【谢谢你小渝,能够成为你的“复制品”,是我的荣幸。】【不要这么说自己,你不是复制品。】系统于是“嘻嘻嘻嘻”地笑了起来,非常轻快。【真希望能看着你继续功成名就呀。】他有些遗憾地说。蔺渝说:【那就留下来继续看。】系统没有回答。蔺渝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依旧没有听到他下一句话响起。像是本能的对这样的情况感到排斥和逃避,他没有试着去呼唤对方,只闭了闭眼,再重新睁开。系统是他最大的秘密。是他对抗这个世界的某些隐秘的勇气。虽然他心软、嘴碎,有些愚蠢的善良和无知,没事喜欢嘟嘟囔囔,还动不动会对一些帅气的人发些花痴。蔺渝没有哭,但脸上泪水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