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娇一把拽掉了许多榆辫子上的缎带蝴蝶结,戏谑道:&ldo;这年头,从臭水沟爬出来,也要打扮得人模狗样的,真是笑死人了。&rdo;
&ldo;你想干什么。&rdo;许多榆冷言冷眼,完全不会被这种无关痛痒的话术所激怒。
冯玉娇一声令下,许多榆就被推进了蓄水池。&ldo;我想让你洗干净一点再出来见人。&rdo;像冯玉娇这样以凌驾于他人之上为乐的人,其实最是有着处处不如人的自卑情结。尤其是当她得知,这个洋泾浜女孩竟然住在马勒别墅的时候,她无名的怒火便再次升腾。
&ldo;在这个学校里,没有人比你更肮脏,穿着华贵的衣裳,做着猪狗不如的坏事。&rdo;许多榆一边挣扎着从水池里站起来,一边极尽讽刺这个看似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阮钰雯则在角落里急得跺脚,&ldo;服个软吧,怎么还激怒她了呢。&rdo;她正想冲过去帮忙,至少能抵个人肉防护墙。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许多榆轻盈地腾空一跃,用手肘勾住对方的脖颈,将全身力量贯注一掷,趁其踉跄不备,冯玉娇就被撂翻在水池里了。她的四个小跟班,急得围着水池团团转。
许多榆拖着湿哒哒的躯体,得意地扬长而去。&ldo;打架嘛,讲究的啊‐‐&rdo;阮钰雯满脸崇拜地看着她,&ldo;就是一个突袭。&rdo;
原来竟也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绝世武功。
许多榆记得说书爷爷经常讲,凡事啊,大多讲究一个突袭。这个策略,在她人生的很多关键时刻都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崇明女校不乏商界名流的千金,更有不少像冯玉娇这样自诩沪上名媛的娇纵恶女。再加上学校立志要&ldo;修明女教,开通风气&rdo;,那么,杀鸡儆猴的由头便也有了。
没过多久,包括《沪民报》《大陆报》等在内的各大媒体编辑部,都不约而同收到了同样的新闻爆料函。崇明女校门口,一大早就被一群疯狂的报纸记者和摄影师围得水泄不通,校长的车子也被堵在校门口,寸步难行。
许多榆双手环抱,站在一旁,睥睨着这滑稽的一幕。阮钰雯满脸担忧地问她,&ldo;校长不会查到告密的人吗?&rdo;
当然会,可是她竟也不怕。&ldo;如果现在退缩了,那就要一直受欺负。&rdo;阿爹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幺妹,她心想。
欺凌侮辱同窗这种事情发生在崇明女校,从老师到校领导再到教育部门层层包庇,但终究还是躲不过悠悠众口。
安东尼教过她,文明进程越快的社会,舆论的力量愈是势不可挡。许多榆在爆料函中披露某洋行千金冯某某暴力欺侮同窗,手段之腌臜残虐。言之凿凿,令人咋舌。
校领导们焦头烂额,迅速召开校方内部会议,只是得出来一个开除洋行千金的结论。值此崇明女校扩大招生之际,无论记者们有没有掌握校方管理丑闻的证据,他们都要选择弃车保帅。纵使洋行老板带着妻儿老小撒泼打滚,事情也板上钉钉了。
镀金的凤凰,终究还是被拔了毛。
冯玉娇走的那天,倾盆大雨,脸上还残存着被父亲扇巴掌的痕迹。她恶狠狠地盯着许多榆的脸,直到被管教老师催促着离开。
许多榆伸手去摸这场雨,雨水是温热的。她说,&ldo;如此大快人心,这是老天爷都喜极而泣了。&rdo;
&ldo;现在你不在我身边了,我好像也会保护自己了。&rdo;她倚靠在教室的窗边,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也许是阿爹阿娘,也许是木兰,也许是李白斯。她凝神盯着手腕上的划痕和淤青,五马路也好,崇明女校也好,她自知,都是侥幸。
阮钰雯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瘦小的侧影,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她像暴雨江河上摇曳的独木舟,从渺远的天际,破浪而来。
07孤舟
阮钰雯比许多榆整整大了三岁,年方二八,许多榆总是喜欢喊她&ldo;阮姐姐&rdo;。
阮钰雯的身形出落得窈窕,崇明的校服都被她穿出了清冷又明艳的风情。
许多榆每次一抱她,都有一种香软的感觉,而这种香软,又不同于妮可身上覆盖着香水味的柔软,也不同于阿娘身上那种既结实又柔软的触感。
她低头审视自己,为什么明明吃了那么多,还是干瘪得像秋天的丝瓜。
她伤心得原地蹦跶了几下。又看了看远处体育课上穿着贴身运动时装的女同学,她当然知道自己少了点什么。
学校刚组织完学生体检,许多榆的报告上被盖上了&ldo;不良&rdo;字样的红章,随即又引发了同学们的一众围观和嘲笑。从那以后,她再没了昔日昂首阔步的飒气,不自觉地开始在人前含胸驼背地游荡。
不久,上海市政府委员会,用学术的观点阐释拒绝束胸的科学原理。文化界和政治界同气连枝,解放运动势如破竹。
一时之间,整个崇明女校都在传阅这些报纸杂志。一夕之间,很多女同学都换上了更大尺寸的新校服。许多榆对&ldo;丰乳肥臀&rdo;这个词,便有了更加清晰直观的认知。然而,按时到校上课的学生却少了半数以上,皆是以各种托辞告假的中国女学生。
比起废止裹足,封建家长们更难以接受的,是禁止束胸。时间仿佛又倒退回了那个深闺时代,女子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就在校方一筹莫展时,地方官员深深领会了上层的要旨,开始搞起了有偿检举揭发,可谓臧否分明。
眼看阮钰雯也有些日子没来学校了,许多榆疑心她也被关在家里了。她把这件事同妮可说了,然后就准备好了检举信和五十大洋,早早候在阮母帮佣的那户人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