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无论如何荆轲已经再不可能回来,我亦不可能随他去,但我仍希望他能够成功。我的生命太可笑。我曾经那样渴望改变这个时代,后来又那样渴望逢迎这个时代,到最后我的手中已握不下忠诚。士为知己者死是愚忠;女为悦己者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
二十
他出发那天我起得很早。我买了一套女装在房间里换上,又细细地描眉点唇。但到了最后一刻我还是换上了我常穿的那袭黑衣,把脸洗干净,然后背上他送我的筑,匆匆向易水边赶去。
他的车马在易水的彼岸,正要启程。我策马向他飞奔,大声喊他的名字,风将我的声音送到彼岸,我看见他回头,他的白色衣裾在风中飘飞,使他看起来像一只一去不返的鹰。离得太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来不及渡河了,我就地坐下。拿出我的筑,弹着最悲伤的调子,嘶哑着嗓子唱着: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到后来我已泣不成声。我左手的手指流出了血,我趴在筑上失声痛哭,冰凉的弦深深嵌入我的肉中。易水的风真大,吹乱了我的发,长发一缕一缕垂下来,随风而飞。
再抬起头来时,彼岸已是空空如也。他和他的随从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二十一
在他死后的第四个月,我回到了咸阳。
我没有见秦王没有入秦宫,只是在一个贵族家随便找了份差,做了个不起眼的下人。
贵族家在城内比较偏僻的一角。从后门出去出了城墙便是一大片乱葬岗。有些夜里我会偷偷出门,在乱葬岗里徒劳地想找到荆轲被葬的地方。但我什么都找不到。只有寒冷的月光掠过枯树,在地上投下一大片摇曳着的萧索影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在易水边为荆轲送行的调子流入了咸阳,开始为大家所传诵。
他们好像都很喜欢这样的曲子。我所在的贵族家也特意请了个琴师来弹。
我知道他弹的和我弹的相去甚远,他无法体会那种悲伤,他只是竭力模仿着那种曲调,同时在里面加入一些咸阳人所喜欢的热闹的东西。但是没有关系,大家一样听得津津有味。
每当他们在听琴时,我便会在窗外的长廊上深深地叹息。
二十二
有天家中的主人接见了我。他问我,为什么每次我听琴时总不像其他人那样满意,难道我能弹得比那些人更好。
我说,是的。
他说:“那你可弹一曲与我听听。”
我回到房中,细细换上女装,抹好粉描好眉点上唇,然后拿出他送我的筑。
筑上有凝固的血滴,手按在弦上会莫名地生痛。那时才发现,我已很久没碰过筑了。
我抱着筑穿过长廊走入他们的大厅。厅里全是喧闹的欢快的人。看见我他们都呆住了,一下子整个大厅内变得肃静无比。
我没有在意他们的目光,轻轻迈着属于女子的步子走上厅台,放下我的筑便开始奏。
这里温暖而无风,但没有关系,每当我击出一个音符,眼前便出现那难以忘怀的脸。荆轲,这支曲子,永远只属于你一个人。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二十三
咸阳很大又很小,一点消息总能很快地传开。第二天早上,院中便有了秦王来接我入宫的马车。
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躲开,只是穿着女子的衣裳走上了马车。
我的心已淡漠如水。没有名利没有仇恨没有憧憬,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也只是一种叫哀伤的东西。只要我一直抱着这把筑,它便一直存在。
在咸阳宫中堂皇富丽的大殿上,我又遇见了那个叫嬴政的君王。
他静静端详了我一阵然后笑了,他说:“想不到真的是你。”
我轻轻点头。
“你干什么都那样厉害。听说你一支曲子惊动了整个咸阳城的名流。”
他看着我的目光有无限赞赏又有无限痛惜。
我依旧无语。
“我才发现用了你那么久,还没听过你奏筑。你且奏一曲与我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