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入秦前,我并不知道这个时代最厉害的君主是谁。
我只知道,这个时代最厉害的琴师叫高子曜。
他是我的哥。在我出生后的第三天,他成为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至今仍记得他蕴着哀伤的双眼、修长干净的手指和永远干净飘逸的白色衣裾。
我们的故乡在蓟,那里的空气萧索,那里的土地深沉,那里的人身上都有一种不加掩饰的悲伤。哥哥说那片土地上的人,注定为悲剧而生。
这个时代没有能把握自己命运的女子。为了能和他一起学琴,我每日女扮男装,和他们一起喝酒一起哭。当我的琴艺和我的酒量一样好时,我已经忘了怎样换上女装。
筑是一种简单的乐器。它
堂皇它不华丽。
这种乐器注定了为哀伤而生,暗色的木头、简简单单。
我们渐渐成为名震一方的琴师。我们在各种不同的地方留下我们的琴声:从堂皇富丽的贵族家的高堂上,到喧闹嘈杂的路边酒肆;从庄严肃穆的琴馆,到片片桃花如雨飘落的萧瑟的河边。也有时候去不同的国家给那些王侯将相演奏。他们在宫殿中,坐在折射着灯光的锦缎上,就着浅红色的美酒,和着我们的琴声一起咽进心底。音乐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人醉让人哭,让人将心底的悲伤挥洒得淋漓尽致。
哥哥也有属于他的爱情。那是一张叫杨柳的俏丽的脸。她本是贵族家的女儿,为了听哥哥的琴,从家中跑出来跟在了哥哥身边。她不会奏筑但她对筑的入迷程度与她迷恋哥哥一般深。无论哥哥去多远的地方,她都会一直紧紧跟在身边。
我们唯一没去过的国家是秦国,那个在西边悄悄崛起的强大到可怕的国家。路程太远,哥哥说,既然东边的君王能懂他,为何要去西边。
五
燕王是个有些瘦削的男子。
燕王是个有些苍白的男子。
这个瘦削而苍白的男子酷爱音乐也酷爱喝酒,他像蓟城的大部分人一样喜欢听着我们的琴声不知不觉便醉去,醉了的时候他也会哭。
“我愿意拿我的整个国家来换你的琴声。”
第一次听见哥哥奏筑,一曲终了,他走到哥哥面前,用力捏住哥哥的肩膀,大声说道。
“国家是什么,它能让我的筑音更动人么?”
那个瘦削而苍白的男子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好,好,”他笑着说,“那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奏筑,同时让越来越多的人懂得音乐。”
后来我们拥有了一间很大的琴馆,我们在那里奏筑,同时把我们的琴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越来越多的人。人们在音乐中醉了醒醒了醉。
“音乐本是悲伤的,但在这种毫不掩饰的悲伤中人们撕开表面相濡以沫然后密不可分,这让我们温暖。应该让这个天下都浸在音乐中。”哥哥说。
六
每月总有一两个晚上燕王会从噩梦中尖叫着惊醒,他推开匆匆前来扶他起身的宫人,摔走床上绣着金线的缎面枕头,打翻桌上黄金烛台上红色的蜡烛,他说:“我要子曜,叫子曜来见我!”
然后哥哥会带着他的筑安静地出现在燕王面前。他干净修长的手往琴上一放,第一个音符便让燕王忘记尖叫,第二个音符便让他的脸色渐渐安详下来,第三个音符让他停止喘息,第四个音符便能让他流泪。
“子曜啊子曜,我梦见了非常可怕的事情。我梦见西边来的军队践踏了我的国土,我的人民在刀戟下哀号着纷纷死去,我的宗庙被火烧毁,我的头颅被斩下来,高悬在蓟的城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