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未及放杯他便低低咳嗽起来、脸色亦随即显出几分苍白,他的家臣大惊上前,对面十王的笑声却先到了,抚掌曰:“十四弟的酒量是越发好了——来,十哥与你再饮一杯!”
说着便又命宫娥为他添了满盏,姜岁晏在殿中角落处无声一笑,心说这位殿下在大燕的日子恐怕也就只比她这等阶下囚笼中鸟好上一些了。
正想着、却感一道视线轻飘飘落在自己身上,雪片一样又薄又凉,又幻梦似的了无痕迹,下意识抬头向谢玹看去,果然正撞上对方那双美丽极了的柳叶目,无波无澜像是宁静致远一泓潭水,可强烈的直觉却让她在一瞬之间汗毛倒竖。
“那是……”
他忽然看着她开了口,语气像是纯然的疑问,满殿的目光却都随着他这两字向她这个最不愿被注视之人投来了,原本暂停发难的几位藩王亦一同眯了眯眼。
“十四还没见过,那是姜承宇留下的女儿,先昭的公主,”三王谢璠笑了笑,酒醉后一张浮肿的脸红得越发厉害,“你来之前,我等正与陛下商议她日后的归处呢。”
这是无稽之谈,方才他们分明是在逼她下跪,只是大约在这些胜者眼中一个亡国公主不过只是一件可供他们随意摆弄的玩物,而如今他们的确都想将她据为己有以显示自己的威武与强权罢。
“是么?”
谢玹微微挑了挑眉,看向她的神情依稀还有几分怜悯,她定定看着他,却分明并未在对方眼底看到什么柔肠慈悲。
“的确未尝见过,倒险误了陛下的正事。”
姜岁晏面无表情,看到他边说边轻轻将酒杯推得离自己远了些,原本寻衅的十王见状亦无奈坐回了原位,也知眼下众人的注意都在她身上、不便再助他逼自己的弟弟喝酒了。
“说到归处,也确有几分为难……”
坐在高位上的燕帝略微沉吟,目光在自己几位叔叔身上一一划过。
“周失其鹿天下共逐,昔日孝武皇帝任两镇节度、亦曾与姜氏先祖有过一番同御外侮的隆情厚谊,”他悠悠开了口,语气飘忽像果真在追溯前史,“只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四方一统确不可逆,公主虽不幸去国至此,朕也有心多善待几分……”
说着他又对她轻轻一举酒杯,白净的面容颇为秀雅,复问:“朕便封卿为大燕郡主,准长留洛京、赏千户以为食禄,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立身在下的姜岁晏闻言眉眼一动,站在一旁的谈霏瞧得真切、那时公主的神情分明颇有几分微妙,下一刻未等她答复便被诸王先声夺人,是三王又开了口:“陛下仁德至圣至明,只是本王听闻大昭公主博闻强识、曾随先昭皇遍历山河,陛下后宫虽是姹紫嫣红百花齐放,于公主而言却恐还是狭小闭塞了些啊。”
“正是,”此前一直未曾出言的六王忽也笑吟吟接过了话去,“我大燕幅员辽阔山川壮丽,自有一番南国无法比拟的景致风光,公主既是千里迢迢的来了,合该多四处走走游赏览胜才是。”
二人一唱一和、竟是句句顶着燕帝的话说,其余诸王不言不动只各自饮酒,明堂之内一时却是静默下去了。
“这……”
燕帝沉吟起来,脸色似略微有些冷凝,谈霏清楚地瞧见自家公主低头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依稀既是讥诮又是了然。
“洛京之大,岂独在一宫一墙之内?”燕帝又继续道,“公主长留此间,亦可……”
“那陛下还不如将她赏与臣!”
话至一半五王谢瑀便高声打断,他喝得面红耳赤醉眼朦胧、连口齿都有些含混不清起来,却还不忘再为自己争道:“臣之封地乃在蓟北,雄险奇秀甲于天下!若纳公主为侧妃,自会日日……日日携她游山玩水……珍之爱之……疼之宠之……”
“五哥懂什么怜香惜玉?”
另一边却又飞出一声笑语,是位叫不上名字的王爷在插话调侃:“依我看还是该赏与我,本王素乃惜花之人,自不会教金枝玉叶受了委屈……”
他们七嘴八舌说得开怀,看似漫不经心可又谁都藏了几分认真,轻薄之态像早将一国公主视作掌中之物,便是坐在上首的天子也被数度拂了面子。
大燕……有趣得很。
姜岁晏眼底笑意愈浓,无意抬头之时却又倏然与那位迟来的十四殿下目光相撞——他正在看她,弹琴石壁上、翻翻一仙人,漂亮的柳叶目有种难以描摹的矜贵慵懒,她在玩味这明堂之上众生百态,而他……却似在玩味她的玩味。
她一怔、此前悚然之感愈盛,下一刻未及移开目光便闻燕帝又问:“十四叔,依你之见呢?”
依他……?
她眉一皱,余光只见对方徐徐起身,皓白的狐裘正似一抹雪色,在这隆冬腊月总难免显出几分清寒。
“元正之后尚有三日余暇,此事定夺当不急于一时,”他的语气仍旧平和,仿佛在验证她片刻前的心惊全是臆造杜撰,“况先昭公主乃我朝上宾,陛下既有心厚待、或也可允其自行抉择。”
——“自行抉择”?
姜岁晏眯了眯眼,四顾时只见诸王神情各异,有的不以为意目露轻蔑、有的恍若未闻犹自申说,唯独御座之上的燕帝似略松了一口气,随手将酒杯放下,脸上已露出几分笑,应:“确该多听听公主的意思——除夕之后诸位皇叔也不必急于离京,朕便待到那时再行下旨吧。”
人之所谓“一锤定音”,要害本不在此一锤是否有力、而在听音之人已成颉颃之势——诸王彼此对视一眼,人人都难在对方眼中看到退让之意,大殿之上酒香弥漫,他们的声音却渐渐没有醉意了。
众人纷纷拱手拜上,山呼:“臣等谨遵陛下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