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龙当年是简文帝御封的征虏大元帅,曾率五十万大军于燕子矶抗击北下的燕王。但燕王数万大军远道而来,竟一举战胜了当时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并且以逸待劳的朝廷军,造就了一场以少胜多的神话。
李景龙在败阵之后,便暗地归降了燕王,回应天后开启了城门迎接靖难军入内,也因此受封太子太师。
后来他被弹劾削爵,成了闲人,而靖难的第一大功臣道衍法师不肯受官,留在应天监修大报恩寺,两个闲人因此相熟,又因都好垂钓而成了钓友。
甚至三年前道衍法师去世,也是与李景龙喝酒之时溘然长逝。
天寒地冻,李景龙无法出门,只能坐在家中池塘旁垂钓。
朱聿恒被请进去时,他刚钓上一条巴掌大的鱼,摇头将它从钩上解下,叹息着放回去:“黑斑啊黑斑,让老夫说你什么好呢?光这个月你就被我钓上来四回了,你看看池子里还有比你更蠢的鱼吗?你嘴巴都成抹布了!”
朱聿恒不由笑了,打了个招呼:“太师好兴致。”
李景龙抬头一看,忙起身迎接:“殿下降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哪里,是本王叨扰太师了。”朱聿恒将他扶起。
侍卫们分散把守院落,周围几个老仆忙清扫正堂桌椅,设下茶水。
李景龙虽然削了爵,但毕竟当年靖难中有默相事机之功,因此太师头衔还保留着。
喝了半盏茶,听皇太孙提起道衍法师之事,李景龙满脸感伤:“转眼法师去了已近千日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成金身。”
朱聿恒道:“法师道德高深,定能修成正果。”
释门僧人圆寂后,或焚烧结舍利,或封塔为碑林。道衍法师因为功德高深,众人期望能有金身以证佛法,因此在他圆寂之后,不管他遗言要求火化,将他的遗体坐于缸中,以石灰炭粉及檀香等填埋瓷缸,只待千日之后,将其遗体请出,若到时骨肉不腐不烂,则会塑以金身,置于殿中,供天下人顶礼膜拜。
如今他的遗体封缸已近三年,正是要开缸之日了。
李景龙也道:“法师在大报恩寺入缸时,老臣是去观摩过的,看到法师遗体盘坐着,被纱布密密包裹,摆入大瓷缸中。弟子们将碾碎混合的石灰、木炭、檀香填满瓷缸,十分到位。何况法师又有大德,金身怎么会不成呢?”
朱聿恒捻着白玉菩提子,点头称是。
李景龙看到这颗菩提子,果然“咦”了一声,说:“这菩提子,老臣似乎在哪儿见过……”
朱聿恒便是等他这句,拿起菩提子让他看清楚:“是吗?太师见过此物?”
李景龙接过菩提子看了又看,肯定道:“没错,就是这颗!当初我在河边钓到大鱼时,道衍法师就常手捻这颗菩提子,跟我说罪过罪过,鱼长到这么大实属不易,不红烧这肉肯定会有点柴了——当然他是茹素的,不过爱喝酒。唉,若法师不饮酒,说不定如今还与我一起钓鱼呢……”
李景龙年纪大了,有点絮絮叨叨的,说起话来也这一句那一句,有些东拉西扯的架势。
好在朱聿恒颇有耐心,只静静听着,既不打断,也不催促。
“我记得有一次,因为钓鱼时用力太猛,法师一扯手中的鱼竿,手啪的一下打在了身旁青石上,腕上这颗白玉菩提子顿时磕到了石头上。我与他交往多年,从未见他如此失态,立即拿起自己的菩提子,对着日光查看上面是否出现裂缝。”
朱聿恒听到这里,便举起手中的白玉菩提子,也对着日光看了看。
菩提子光润圆滑,表面并无裂缝。只是朱聿恒凝神看去,中间似有几条细细的光线,不知是否有裂。
李景龙道:“菩提子安然无恙,法师松了一口气,那变了的脸色才恢复正常。我在旁边看到法师的手背肿起了高高一块,想来是他在菩提子即将磕到青石的那一刻,为了保护它而使劲转了手腕,导致筋骨扭到又撞在石头上,伤得不轻。我当时嘲笑他,出家人物我两忘,大师怎可为了身外之物奋不顾身?”
而当时道衍法师却转着手中这颗菩提子,淡淡笑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天雷无妄,随世隐浮,你又焉知山河百姓牵系于这颗菩提子中,只待因缘际会,万物皆可消亡?只是世人往往早已身处其中,却不可自知而已。”
天雷无妄,万物消亡,身处其中,不可自知。
这几个字传入朱聿恒耳中,如六月雷殛,他拈着菩提子的手指不觉一收,将它捏紧了。
李景龙却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摇头笑了笑,说:“我当时年轻气盛,连钓到大鱼都要骑马提鱼绕应天三圈以示炫耀,哪懂得佛法高深?不瞒殿下,时至今日老臣依旧难以理解,何为一叶一菩提,为何山河百姓会牵系于一颗菩提子中?”
“法师玄机,本王亦难揣测。”朱聿恒捏着这颗菩提子说道。
万千人的性命……若他指的是傅灵焰设下的八个死阵,那么,确实是关系万千人的性命。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