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来,无边落木萧萧而下,嫩黄、澄黄、黄绿的干燥叶片交叠,堆积成彩色的地毯。银杏树背后的矗立的巨幅广告牌上绘制着恢宏盛开的东方复瓣莲,丹笔写出的猩红的艺术标题“现实梦境”,拉出长长的笔画,在车窗外一晃而过。
秋原将车停在地库,接受人脸识别进入电梯。
“前往实验室?”空中漂浮着一行字母,他伸出手指随手戳了“NO”,按了按肚子,电梯径自上升,将他送入了一楼的员工餐厅。
此时正是午餐时间,烘烤面包的诱人热气扑面而来,实验室的员工端着餐盘在移动式的自助柜台前穿梭,有的人还接着电话,各色俚语、笑声在这里交织汇聚。
一整排装在窄长玻璃瓶里的缤纷果汁斜插在碎冰块里,秋原抽出一瓶葡萄汁,上下颠倒了一下,四处打量着,在靠窗的座位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他端着餐盘坐在二十五岁的亚裔男人对面,窗边的阳光很好,融融地透过玻璃晕染在苏格兰式格子桌布上,几乎将他的头发和睫毛晒成了亚麻色。
他有着带禁欲感的苍白皮肤,和比亚洲人更深邃的五官,因为头发理得短而利落的缘故,这种近乎锐利的英俊无所遮掩,更加突出。他切牛排时显出的腕骨,也同样给人这样不好接近的感觉。
“全熟?”秋原伸出舌头叉子戳了戳他盘子里那块牛排,“成肉干了吧,嚼得动吗?”
“不然我在干什么?”对方没有抬头,仍在慢慢地拿刀切着牛盘。
“以前上学的时候,你可能吃五分七分带血的,熟成你也吃过,一咬冒直血汁——啧,”他尖刻地咬了一口虾饺,“像个野兽似的。”
对面的人睫羽微动,轻微地“嗯”了一声,淡然敷衍着。他像个耐心的考古学家,一块一块地拆解完盘子里的餐食,又一块一块地送进嘴里,最后搁下刀叉,妥帖地擦了擦嘴,像是完美地完成了一项任务:“我在实验室等你。”
“哎——”
他不顾秋原拽他的衣角,端着盘子站起身来,走路时西装外套衣角被风微微撩开。一个女孩打着电话不慎撞到了他,险些把咖啡泼到他胸口,他伸手扶了一把,那女孩抬起头,红着脸绕开了他:“抱歉。”
他未做停留,继续向前走去,好像刚才只是被飞蛾扑了一下衣裳,最终消失在拐角。
十分钟后,秋原回到实验室,Y正站在实验舱前记录实验数据,办公桌上的金属铭牌上写着:安德烈斯,一道午后的光从名牌上刺眼地闪过。
“你也别太拼命了,”秋原抓了抓头发,“兴许只是巧合——本子是有人专程放进去的……你知道教授叫你来是为了保下你,不是真的要你出什么成果……”
他安静下来,看见Y无声无息地接入了电话。
“安德烈斯先生,法院拟将安排在近期开庭,届时会有媒体参加,希望这两天你能同我们保持联络。”
“好。”回答这句话时,他的眼中毫无波澜。
挂掉电话后,他继续低头记录着实验数据。
“你听没听见我说话?”秋原捏着平板电脑不放,“刚吃完饭就容易胃出血。”
“少信谣传。”Y淡淡抽出电脑。
这是首个取保候审的嫌疑人仍然任职,甚至任政府要职的案例。
事情的起初在一天早上,秋原在检查当初Y父母死亡的对撞机实验舱时,发现舱内多出一本手札——一本并不常见的纸质的,泛黄的手札,经Y指认,那是他母亲常用的笔记本样式。然而里面没有任何内容,它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送到了人们面前,而上面本应有的文字被这股力量洗去了。
排除恶作剧后,官方对此极为重视,因为这意味着虫洞空间可能真实存在,它吞噬了某些东西,若干年后又吐了出来。
为尽快取得突破,课题组的组长、Y大学时的导师向他抛去了橄榄枝:“我当时说过,如果你能克服心理障碍,实验室的门将永远为你打开。”
此时的Y堪堪从游戏部解离职,接受着预期长达六个月的核查。
他在审讯室坐了三天,不承认自己进行过违禁实验,但他承认自己确实藏匿SP机器人,却对此表现得轻描淡写、毫无悔意:“那是我此生唯一承认的妻子。”
这个已经确认被销毁的机器人的身份随后得到了披露,她是诺尔教授生前最后一个违禁实验的失败成果,那个差一点变成了复活人的仿生人。
此事一出,即刻引起社会哗然,这位曾经因为“现实梦境”风头无两的游戏设计师,立即处于舆论的漩涡中心,不少人人认为他疯了:“可能是研究游戏太久,总是一人独处,心理产生了问题。”
“天才总是不走寻常路,希望能给他一个机会,一定要判的话……以包庇罪结束就好,拜托了。”
也有人认为这是为游戏的炒作,除了“现实梦境”销量激增之外,无数记者蹲守在警察局门口,致使正常流程的庭审一推再推。
这数日的讨论带来的影响太恶劣了,联合政府信息部讨论下发了一道批文,要求尽快秘密逮捕Y,并禁止他再在公众面前发声。
不过这批文层层下递,最终没有施行,一个女孩的手挡住了它。
薇安几乎和父亲闹翻了。她在深夜里坐在警察局为他办理取保候审,好像已经忘记消息爆出时她是多么的震惊和恼怒。
她最终还是来了,开车在飞驰在路上时,风很暴烈,把她的顺直的长发吹得哗啦哗啦地乱飘。她踩紧油门,引擎声发出了刺耳的轰鸣。她想,人生总要疯狂一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