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晴天过后,秋天的气息越来越浓,回到天权城气温好像在一夜之间降了下来,码头上哪怕是再健壮的渔民,也都穿起了棉衣。乱海界的棉衣里塞的不是常规种植的棉花,而是从岛屿沿边捞上来的一种名为火绒的植物,它的果实经过烤干能拉成和棉花类似的絮状填充物,是这里人十分重要的保暖来源。乱海界的冬天很冷,尽管不会结冰,不像横断山那样冷得直白,但受鬼气影响,这里的寒冷是一种极为潮湿的、能阴寒到骨缝里的寒冷。散民如果没有足够的钱买到棉衣棉被御寒,不仅会冻死,死前还会受尽骨痛折磨,疼到极致时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所以哪怕天上阴雨绵绵,岸口依旧人满为患,很多渔民里面穿着厚衣,外面披着斗笠,像不知疲倦的牛群一样,任劳任怨地拉车卸货,只为多换些钱粮养活父母家小。乱海的冬季很长,一般情况下从十一二月到来年二四月才会开春,乱年以后,这冬日就更长了,有些年份甚至一年四季都笼罩在阴寒潮雾里。海上还尤其爱下雨,春秋下细雨,冬夏下暴雨。这点林青竹已经感觉到了,从他回来以后,到现在大半个月,天权城没有一天不在下雨。即使有烛龙出来上班,天地还是阴沉沉的,他住得这么高房间都尚且很昏暗,更不用说下面了。所以早早他就开始快乐烤火,火盆边还煨着几只从长风界带来的烤红薯,快乐加倍。林青竹以前也是受过冻的,在发现他灵根双斥以后,青山派分给他的房子十分破陋,屋顶还是他自己下山拉瓦补的,自然抵御不了多少严寒,他又因为要攒路费,没有太多钱买好棉被,所以每个冬天都冻得受不了。不过到现在,林青竹明白那可能不是棉被的问题,青山派冷得反人类,是因为它在林家的地盘上,靠着横断山这个制冷冰柜,想不冷都难。再后来,他千里迢迢好不容易到了大衍海西更温暖的地方,却又被林如晦带回去了。不过现在,林青竹再也不怕冷了,夙凤大被子一铺,整个卧室都暖和了一个度。他刚洗完一个热乎乎的澡,就窝在了床铺上,外面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而他拿起小火炉上的烤红薯,在手上吹了吹,撕开分给荷包蛋一块薯心以后,就幸福地咬了一大口。很甜的,这是沧浪仙宗特有的品种,甜到流浆,但一点都不腻。荷包蛋也很爱吃,所以悄悄烤完一块后,他们又烤一块。宅邸有结界,雨落不到院子,所以院子灵树的长势依旧不错,但只要打开床边的小窗,就可以看见外面漫天的细雨。天气好像更坏了,院子里也很安静,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但其实不是,林如晦还在对面二楼闭关。林青竹之所以这个月没出去,不止因为下雨,还因为林如晦闭关前,在院子里设下了大阵,他如果想出去,还得找他拿令牌。虽然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有些抱歉,语气又轻又缓,显得很温柔,还亲自吩咐谁也不能打扰他,但说到底,还是不准他离开他的视线。林青竹心想,早知道就不在船上说那些话了,白白提高了他的警惕。半场开香槟,使不得啊。荷包蛋吃完一大块烤红薯,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开始玩推石头的游戏。所谓推石头游戏,就是林青竹把之前精心收集的鹅卵石堆在桌沿,它推下一块,他就会接住,再放到它的背壳上,由它背着这块小石头,再去推下一块。很无聊的游戏,但小乌龟很喜欢,至今最高的战绩是叠着八块石头,推下了有成人手掌大小的沉重铁石,背上的石头还纹丝不动。林青竹陪它玩了好一会儿l,把它的战绩石头搭成小山,堆在桌上明天欣赏,然后再次打开通道,进了荷包蛋的背壳。捡今天背壳爆出的灵石。林青竹之前在荷包蛋背壳埋下的六品灵脉已经彻底扎根,柴荣给他的这条六阶灵脉是初生灵脉,寿命很长,但相对的,收益也会小。相对其他大灵脉,他的这条,一年最多产出价值五千灵晶的灵石。虽然从价值上看已经能满足荷包蛋一天十枚灵晶的需求了,可六品灵脉爆出灵晶的概率还是太低,每天林青竹捡到的都是品质不一的灵石,灵石的灵气含量远不如灵晶,如果光啃这些,林青竹怕荷包蛋原本就很小的小牙都被磨光了。所以荷包蛋现在最主要的灵晶来源,还是坠子里的灵晶池,林青竹时不时还会往里补灵晶,以维持灵气,滋养灵池周边的药圃。坠子里的灵晶池差不多就一个足球场大小,药圃即是围着池子的一圈小道,种的都是灵果树,中间穿插着常用的灵药。至于灵脉爆出的灵石,林青竹打算拿来喂烛龙。烛龙初生期需要的营养没有正在生长期荷包蛋这么恐怖,这些灵石刚刚好,而且烛龙吃饭不挑,牙口嘎嘎能咬,他之前见过那条大的吃饭,好不夸张的说,只怕没把海水吸干。真能吃啊。虽然对养烛龙的资源心有余悸,但捡灵石还是很快乐的,这些灵石就随便散落在十几平的小花园里,林青竹捡得不亦乐乎,跟捡鸭蛋一样,连土都不用挖,轻易就捡了一箩筐。
然后把刚捡的箩筐整整齐齐堆在边界,今天的日常就完成了,林青竹出了背壳,歪回床上,然后把荷包蛋捉回肩膀,靠着床,堆着被子,很放松地看起了笔记。这本笔记是林如晦闭关前给他的,关于炼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写的,但挺好看。这些日子林青竹除了一日二餐,就在打坐,修炼和看书,这些本来这也是他的日常,所以他没有焦躁,过得很充实。好好学□□不会错。不过看着看着,林青竹慢慢就半闭上了眼,窝进了温暖的被子里。被子过于温暖,他泛着健康血色的皮肤贴着温软的布料,没一会儿l,半闭的眼睛就全闭上了,抱着写满了晦涩古字的笔记本,沉沉藏在被子里睡着了。只剩窗户仍然开着,冰冷的风从间隙涌来,挟带着近乎黑色的雨水。……暴雨,尽是暴雨。这一觉林青竹睡得并不好,不仅不好,他甚至全身都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脊背泛冷,却很轻的喘着气,被困在了梦魇里。他做了一个很古怪,很又恐怖的梦。说它古怪,是因为这个梦他从来没做过,根本不像他内心所思所想形成的,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怎么挣也挣不开。漫天的雨。说它恐怖,是因为他梦到自己在哭,一直在哭,是那种没有声音、很难过的哭,他躲在黑暗里,全身的皮肤都在渗血。但下一刻,又在泥沼里挣扎,从土里爬出来,却轻易被人置之死地。他的腰身流了很重的血,声息越来越弱,而最后他在梦里被人找到、轻轻挖出来的时候,已经近乎窒息了,成了很难看的一团。他不知道是谁挖出的他,但来人似乎想轻轻理开他的额发,却怎么也理不干净,那些血,怎么也无法擦干净。他感到他重重抹开了他的额发,带着他根本无法理解也承受不住的浓烈感情,像要把他撕碎——却又像要把他折断进骨血里。一声暴雷响彻耳边,林青竹终于从梦里惊醒,直直地坐了起来。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暴雨,即使有结界屏蔽,雷声依然震天响,仿佛要掀起狂澜,从窗外远远就能看到从海外逼近的白线。是海啸,而且不是一般的海啸,很有可能是乱海界六灾之一的“乱潮”。然而院里却平静得过分,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点风流。林青竹后知后觉感到不对,他的慧心同样似有所感,一直在嗡嗡颤动,像被什么吸引了一样,让他手指都有发抖。而那吸引的来源,正是林如晦的闭关室。林青竹忽然想起,林如晦之前是吞过他的道则的,也正是因为他吞了他那缕凡道道则,才被标注出了弱点。而现在,他隐隐又感觉到了自己的那缕道则。心里隐约有不妙的预感,林青竹掀开被子,过了会儿l,还是下床随手提起人鱼烛台出了房间。空气中再度传来他道则的波动,尽管忽隐忽现,但他肯定不是错觉,而在他摸到林如晦二楼的闭关室时,那种感觉更强烈了。可是他停在了外面,没有贸然出声,更没有扰动门口的结界。身为修士他很清楚闭关被打扰会有什么后果,说冒犯都是轻的,哪怕是亲友师徒,被这样打搅一次,变成死敌也不是不可能,更别说陌生人。虽然是熟悉的陌生人,可林青竹不觉得林如晦会这样无底线的纵容他,以前在林家,他公私就分得很开。何况府邸由他布下的大阵依旧万无一失,甚至更加强悍了,门口的结界也是,林青竹看了会儿l,想了想,还是没有轻易冒险。算了,可能他闭关,就是察觉丹田有不属于自己的道则,正在驱逐出去,未必就是发生意外了。可就在林青竹打算悄悄退后离开的时候,门口的结界,却忽然一变。它仿佛出现了什么问题,因为林青竹在门口站得太久,竟然把他认做了自己的主人,悄无声息地解开了。暴雨之下,他曾来过数次的闭关室大门在此时无声打开,仿佛一个黑洞,就等着他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