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惊觉抬头,便见九丈远的官道上,静立一人。白衣映着薄雪,透着冷清的幽光,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神情似笑非笑。木头心下顿时明白,祁凤翔必是已秘行至雍州,正跟李铿在一处。他伸手揽了苏离离,神色间隐有岿然的坚定与执着。
苏离离离京一年,骤然见到祁凤翔,一惊,下意识地把木头抱得更紧,显出几分小鸟依人般的畏缩。狐皮毛色柔软,围在她颈边,平添妩媚,越见清妍,眉宇间多了几许韵味,丝毫不像当初女扮男装的
市井俚俗。
风从北而来,吹起祁凤翔束起的头发,拂在脸上是轻柔的痒,心却如失了般空荡,让他措手不及。他为什么要亲自走来,只因心里隐约想要见她一见,现下却把握不住这相见的意义。一年半前,他回京,十方告诉他那番顺风逆风的话时,他也忍不住想去见她,一见便将所有拒绝的努力瓦解。
那时她看见他站在屋檐下,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当时无耻地笑她,现在他却一句也笑不出来。三人默立许久,祁凤翔忽然一扬手道:“拿去。”木头伸手接住,正是那支簪子,震得他掌心微微发麻。想必祁凤翔面上强自镇定,心里却难抑起伏,内力激荡随那簪子掷来。木头微微一愣。
祁凤翔却退了两步,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再不看二人一眼。一点白衣消失在夜色深处,越走越急,渐渐运起内力奔跑。思绪如视物,浮光掠影般划过,眼见李铿的大营灯火闪耀,他陡然停住脚步。初冬的薄寒,透入心底一片冰凉,他忽然觉得灰心。纵使千辛万苦得来这天下,也未必能得到一人的倾心爱慕,可以在那州郡大道之上,旁若无人地缠绵。
他抚着左手虎口上的一点刺痕,那是他在渭水舟中的剜心之举,以为可以将她拒之心外,不给感情以任何机会。她那么孤弱无助的处境,竟敢抛下自己仅有的店铺营生远走江湖。她在枕上留了一张纸,写着:“我走了。”
那一刻,他握着字条心里后悔,他想将她捉住,想问她我不再隐藏,那么你能不能不怕烧手?
祁凤翔站在营外,一时间杂念丛生。一进一退,一走一留之间,世事便纷繁错落。他曾经以为可以把握她的一切,却蓦然发现这是他掌控不了的。唯其不可得,失之更觉寥落。这甚至与苏离离无关,而是另一种困惑,令他找不到答案。
李铿远远地观望,已看见他站在营边,默然伫立。他撇开众人赶到祁凤翔身边,叫道:“锐王。”
“嗯?”祁凤翔似从梦中醒来,“什么事?”
“太原那边刚刚传来急报,皇上病危,旦夕不保,已经传位给太子了。太子着人拟诏,要饬你叛国,看样子就要打了。”
听得这几句话,他身
处之境地愈加不利,祁凤翔心里反渐渐清晰起来,不似方才彷徨。父亲待他之薄,长兄视他如雠,原来都算不得什么,他引兵在外本是要孤注一掷。祁凤翔看向李铿,李铿眼里有担忧与坚定,是为他尽心竭力的人。
世间有情皆孽,无人不苦。苏离离无非彼岸的芳香,却不是他采撷的时候,他自有骄傲,何需人偿。江秋镝说得不错,祁凤翔于逆境之中绝不会生退却之心。他转顾满营灯火,心中倏然生出一股豪气,纵使天下千万人负他,他又何足惧!
祁凤翔淡淡一笑,简洁道:“打就打吧。这边就依我们议定之计而行,我连夜回潼关。”
雍州大道上,苏离离与木头兀自默立。苏离离将头抵在他的肩窝,轻声道:“我还以为他要动手。”木头右手握着那支簪子,却不答话。苏离离仰头看他,见他看着远处,神色平和,戳他的肩膀道:“怎么?喝醋了?”
木头俯首,摇头道:“那是玩笑罢了,我有什么可吃醋的。只是看他方才情状,实是对你用了心,看着我们在这里,却能从容抽身而去。从前佩服他一半,如今倒要佩服他七分了。”说是七分,到底没满十分。
苏离离“呀”的一声,惊道:“他会不会让李铿的军马来捉我们?”
木头顿了一下,慢慢笑了,有些满意有些同情,“你实在不了解祁凤翔,他不是那样的人。”
苏离离怔了一怔,勉强笑道:“那现在我们去哪里?”
木头放眼一看,“换家客栈睡觉。”
苏离离点头,拖了他的手道:“走吧。诗云:‘执子之手,将子拐走。’”
木头忍不住轻声辩道:“是偕老。”
苏离离笑,“记不得后半句了,差不多都是一个意思。”
两人携了手,踩在薄雪上,唧唧咕咕的脆响,在静夜间分外清晰。像天地之间只剩了他二人,交相踩着彼此的足音,缓缓去远。:,,,